儿时的我,经常听父亲叙述出生地先达的山光水色和风土人情。那绚丽诱人的记忆,历经了几十个春秋,朦胧中已所剩无几了,却也常常暗地里挑逗着我的神奇与向往。 龙年五月,在一个炎热而清朗的早晨,居住在棉兰的叔,自驾轿车带着我从棉兰出发,沿着不拉八多巴湖方向行驶,滚滚的车轮,吟叩着我多少个年年月月梦想的心扉。车窗外啸啸而去的习习凉风,冲开我多少个日日夜夜盼望回游先达的心闸。到先达时,天空飘着晶亮的雨丝,被雨水冲刷的城市显得格外净洁与宁馨,四周的雨水,冲击着街面和建筑物的唰唰声,间或尚能听到一两声汽车的鸣笛,这种景象,深深烙进我的记忆。远离了棉兰的喧嚣与嘈杂,呼吸着这略带土腥味的清新空气,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安静、井然、美丽,整个城市象一座花园,座落于绿荫之中,使人有返璞归真的感觉。 到了先达,生于斯、长于斯的伯母和堂姐热情地接待了我。堂姐(MARIA)虽然是印尼语的名字,但却说一口流利的闽南语。她时而闽南语,时而“先达国语”为我介绍先达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讲述我的亲人,特别是我的父亲在先达那风雨飘摇的童年、青年时代的艰难岁月。先达是印尼苏北省仅次于棉兰的第二大城市,距世界第二大山顶湖泊——不拉八多巴湖40公里,离勿拉湾港也只有125公里。由于受多巴湖气候的影响,先达与周边气候迥然不同,就是在最热的时候,绝对高温也不过30℃,通常在28℃左右,而且常常上午晴下午雨,雨过天晴,或阴雨绵绵,因此,先达成了避暑的好地方。我的父亲及亲人大部分出生于这里,并生活了大半辈子,先达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自古以来,先达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苏门答腊北部山区政治、文化、经济的发展中心,城市人口由马达人、穆斯林、华族等多个族群构成,先达曾是橡胶、棕榈古道上的重镇。几百年来,中华文化、西方文化、马达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在此融汇,各民族人民在此繁衍生息,沉淀了大量的多元历史文化古迹,这里有一种融汇印尼语、马达语、闽南语、客家语、广东语而形成的所谓“先达国语”,南腔北调,“中外合资”,听起来,使我感受到多元文化蕴结与深沉的历史沧怀。先达,不仅是一个名山胜水环绕的城市,巧夺天工地造化了一个民风淳厚,各民族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诗意般栖居的乐土。先达人喜欢追求一种怡情悦性的生活乐趣,家家户户广植花卉、果树,巧设花坛盆景,人们在花香鸟语中品味人生闲暇。民俗随着历史沧桑而变迁,但华族人,至今仍然保留着很多古老淳厚的中华习俗。如体现民间相帮共济淳朴民风的治丧事例,远近街邻都倾力相帮料理,众多帮忙的华族人,渲染出一片热心互助的融融人情。悠悠岁月,先达各民族人民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那份古朴的街邻情谊,更是蕴含着一种浓浓的人间温情。 在先达的第二天,居住在先达的伯母陈平妹和堂姐赵秀枝,带着我到华侨义山,祭吊伯父及安息在先达的我的亲人。进入恢宏无比的华侨义山,似乎在演习和暗示人生的一些阶段。山丘在你的身边,在一片片死寂中,默默地一语不发地望着你,望得你一阵阵寒冷;天空被热风擦拭得湛蓝,蓝得要滴出汁液来;只有云是自由的,水却幻化出无数迷丽的色彩,无论山丘之巅,还是丘沟壑谷,都有水的声音。走在这样的环境,我感觉自己单薄如一张纸,怀疑被风一吹就能穿透。特别是在炎烈阳光之下,那种大地重彩画中,那种光与影的群山之间,那种云和水的梦幻色彩交织中,自己好似只是一条虫或一棵草,不知从哪里来,能到哪里去?经过这种环境的渲染,人不信点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懂得了,为何那么多的华族儿女,远隔千山万水,总要朝南洋迁徙?在这种高度,在这种大自然美的深渊,在这种只能凝视而无法诉说的山山水水之间,此时此刻,我不再看重那些嘈杂声音面前的毕恭毕敬,不再赞赏那种靠阴谋和献媚获得的桂冠,不再沉溺尘世的恩恩怨怨、鸡肠小肚。在这里,我已经听到了庄严的神谕。我知道,前方没有终点,终点不是领奖台,是精神在升华中的颤栗,是人生追求的大圆满。 从棉兰到先达,从先达到华侨义山,我身上的文化鳞片正在一点一点剥落,在这种天地,在这样的时空,无论是聪明绝顶的人,还是迟顿愚笨的人,他都会感觉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情绪在包裹他。你常年接受并刻苦学习的那一套所谓的文明意识,显得虚弱无力,只有精神的,你灵魂深处的天然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正在苏醒。我深深地领悟,就是这片圣洁的神奇大地,孕育了印尼华族人的登峰造极的宗教文化。华侨义山那满山青松翠柏,任凭沧海叠变和风雨摧残,依然郁郁苍苍,这是几百年来海外华裔孤魂的凝注,这孤魂凝注的华侨义山是海外赤子的最终归宿。当我与先达的亲人步入伯父墓陵,燃起三柱清香,躬身下跪,叩首三回,谛听椰风低吟,我沉郁的心情无形中得到了净化、升华,自然而然地缅怀起我的亲人在先达那些遥远的往事……先达华侨义山,我看到了中华文化、华族人文明……虽然我看到的只是被历史风云吹散了的遗迹,但只要看一看遗迹,都是使人心惊肉跳的,不难想象当年的华丽和影响,也解开了藏在我心中的一个疑团:我家乡在中国远离印尼千山万水,远隔茫茫大海、滔滔波澜,要直接交流谈何容易,华族人是如何融化异族历史?是什么境况下的历史契机,使这么多民族的精神纽带连在一起? 任何一处文明,当它发展到一定的高度时,其辐射力就很强大了,就似涨潮和落潮,就像大唐文明对周边国家和族群的影响一样,中华文明也曾在历史上,辉煌地覆盖过方圆几千公里的印尼大地。可是,在这条精神的连环上,是什么人做榫子呢?是闽粤先民。如今,许多学者已公认一条著名的路,叫“海洋古道”,有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还有人更进一步称为“海洋文化传输带”,这样,就更确切,也更书斋化。而在民间,闽南人固执地称之为“过番”。“过番”这条路是艰险的;“番客”寻求的不仅仅是金钱,“番客”回来时,带回来的也不全是金钱。“番客”在异国他乡风餐露宿繁衍几百年,也许他们能荣归故里,带着荣誉或带着金钱;也许,他们尸骨抛撒异乡,寻不到回家的路,成为荒野孤魂。他们走了,走的人毕竟是要走的,而“唐山”的亲人们,则开始了无止境的祈祷,每天每夜,对着祖先的牌位,对着祭坛,开始了漫长的祷告,愿亲人平安归来。从小我的祖母把我承继给我的叔公赵德雄,他自幼与祖母到印尼谋生,没能回来,不知死在印尼何处,我的父亲把他的出生日作为他的祭祀日,每年的这一天为叔公祭奠,久而久之,到了我也就成为习惯。记得那一年,父亲为海外的亲人亡魂超度(做功德),还专门糊纸船纸人带了一队的吹鼓手,到西溪边为在海外逝去的亲人招魂。在溪边,吹了一番悲泣的哀乐后,然后扯开嘶哑的嗓门,呼唤着海外逝去亲人的名字,苍老的声音被夜晚的风带得很远很远,渐渐微弱下去,夜晚都被叫得空洞而寒冷。 通过这一次的切身体验,耳闻目睹,我知道了,海外亲人与家乡故土之间的连结,也明白自己从小受到薰陶的乳汁里,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民族文化的情愫。我永远难以忘却,先达华侨义山亲人们的座座墓碑,难以忘却“番客”醉酒吟唱的“南音”曲调,难以忘却华侨义山那椰丝擦拭的莎莎低啼声。 走出华侨义山,沿着当年送走亲人安息的路,我走回来了,也被征服了,心灵被那一片闽南文化的风景震憾。我不会忘记印尼,不会忘记先达,不会忘记摄入魂魄的华侨义山。我还会再来,因为,我发现一条中国与印尼之间的精神纽带,一条文化的细若游丝的血脉,它们缠绕着、交织着、联结着……我眼中的先达,永远是一个圣洁的梦;我心中的“番客”路,好似是一条连在母体的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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