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里我们向大家再推荐一篇本站编委张大永先生发来的文章, 他从被新马媒体称为马共作家海凡所写的《雨林告诉你》一书中摘录下来的“和平村日记末篇”。在这篇4月13日—4月17日的“探亲日志”里,他抓住了数十年前(1989年12月)马共与泰、马政府签订合艾和平协议这一历史性事件,记下了他与家人久别重逢以及陈平总书记亲切与他一家人见面的情景,也记下了他对当时发生的这一切突如其来的事情的真挚感受,今天读来依然兴味盎然,值得介绍给大家一读。 以下是海凡简介: 海凡简介 出生于新加坡。曾参与马共领导的武装部队,马来亚人民军的普通士兵。转战雨林13年。1989年12月2日,随着马共与泰国及马来西亚政府签订合艾和平协议,停止武装斗争,解散部队,重返社会生活。近期重新执笔,以文学笔触书写雨林游击生涯,留下一段特殊生活的悲欢记忆。曾出版文集《雨林告诉你》,小说集《可口的饥饿》。 倘若雨林有知 ——和平村日记末篇 四月十三日——四月十七日 晴 (探亲日志) 13日中午,在泼水节欢腾喧闹的勿洞街头接到了爸爸。当我们乘嘟嘟车前往旅店之际,突然一桶清水从天而降,车里搭客个个顿成落汤鸡,满车人却乐滋滋地哄然大笑。这是泰国群众对家人再度团聚的一番祝福! 在勿洞停留一夜,14日租德士(每车1200铢)北上合艾,爸爸要带我去检查身体,这也是他仅隔一个月后又再抵泰的原因。 合艾不愧是泰南最大的都会,尽管不是十分现代化,但商品经济却相当发达,从地摊到超级市场,各种物品一应俱全。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比肩继踵。商贩向外来游客兜售货品,招徕生意的情景随处可见。 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上闲逛,我总觉得精神恍惚,面对着琳琅百货,丝毫提不起劲。眼望着美味珍馐,更一点也钩不起胃口。虽然不至于像上回探亲时生病,但也只能是 强打精神。不是我心不在焉,而是都市的喧嚣、烟尘和热浪,使我一时无法适应。 16日上午,爸爸带我去一间私人诊所,照X光检查肺部,结果很快就出来:正常。大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服了十年的抗结核药物之后,终于第一次从肺结核的阴影中走出来,合艾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耀眼灿烂!心中的一块大石搬开了,也没去探究到底是这十年的抗结核药治好了病,还是这原本就是一场误诊?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感到莫名的畅快。然而,十年抗结核药物所造成的对健康的损害,要如何使之恢复,却是接下去面对的难题。 在合艾的三天里,曾巧遇阿石、莲香、贺庆、陈燕、黄慧娥、阿钟及学武等人。最有意义,和让人惊喜的是与陈平相处了整个小时! 16日晚,由于爸爸次日一早要返新,我们正想早点休息。学武找到旅店来了,说陈平想见我们,来接人的车子就停在下边。 我带着莫名的兴奋和满腹的狐疑,与爸爸一起匆匆上了车子。 为什么陈平会知道我们在这城市里呢?原来我们为了寻找合适的诊所照X光检查身体,曾在这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合艾市里,像无头苍蝇似的瞎撞,后来巧遇曾在3中生活过的学武,他也帮忙探问,就在我们一来一往通电话交谈之际,陈平才知道有来自新加坡的家长正在探看孩子,因此特意相邀见面。 为什么陈平想见我们?这尤其是我想知道的。同车的一位叫老马的同志说,陈平常向他们提起,说:我们欠家属的太多了,有机会就应该偿还!我一时错愕,这真是闻所未闻。我和爸爸相互对看一眼,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车里瞬间沉静了下来。 陈平,这个在很长时间里,几乎就代表着马共的名字,深深地影响着马来亚的社会和历史进程,但在世人的心目中,却绝对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他只在公开场合露过几次面:人们记得的一次是1945年,青年陈平代表马共参加抗日胜利游行,另一次是1955年12月28日的华玲和谈;再一次就是去年底12月2日的合艾和平协议的签订会议。 而且,他的神秘,他的讳莫如深,不仅仅是对世人如此,对我们一大批忠诚的追随者亦如此。我和我爸爸相比,与陈平的贴身接触,也就只多了合艾协议签订后,12月19日至22日他亲到12支队的森林营地传达的那三几天。 在我参加革命生涯中,尤其是在部队的13个年头里,陈平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党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文件里,出现在领导同志的政治学习课里,出现在同志们在各种场合的政治表态里,出现在那句极具概括性的口号里:团结在以陈平为首的党中央周围! 然而,陈平做为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有两件事,曾经牵惹着我们对自己的领袖的眷念。其一是那位当年为着华玲和谈,跟随陈田奇迹般地出现在北马边陲小镇仁丹的警卫员,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我所在第3 中队,第3 小队的队长顺光同志。偶尔跟他一起出发,闲聊之际,都很希望从他口中听到有关陈平的片言只语。但却总是失望,也许是华玲和谈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被当成是错误路线下的产物,避而不谈;也许是事关领袖,做为组织严密,有规定不能谈起。 其二是在1980年内部出版的一本刊物《火炬》中,阿元同志曾以小刘为笔名发表了一篇散文《榕树的故事》,写了他与陈平行军向北转移的途中,陈平和他的一番对话,用榕树由弱小而壮大,最后箍死附身的大树而耸立于林,来比喻革命力量的成长和最终取得胜利。“我们也会长得像榕树那样枝叶扶疏,最后变成庞然大物。”文章引起部队上上下下广泛的阅读兴趣,满足了同志们想多认识自己的领袖的愿望。同时却也引起了一阵争议,有人质疑,以寄生的榕树来比喻革命力量是否恰当?陈平是否确有这一番议论?记得当时还问到阿石那里,阿石表示这不是很好的比喻。而我是支持阿元的,我还说,列宁就曾指出:比喻总是跛脚的。 争议没有最后的结论,然而文章一再勾起同志们对领袖的关注,却是不言而喻的。 我曾经不只一次暗自思忖,陈平,他到底在哪里?他在中国吗?那为什么我们曾听过多位领导同志上大课的录音,却从未聆听过陈平的声音?80年代后我们播映过许多从中国购得的电视剧及影片,我们也录制自己的音像作品,可却从未亲睹过陈平的身影?每一个新年头,我们都会听到领导同志转述的陈平对全体成员的问候和祝福,可总不见陈平的亲口倾吐。陈平,他到底在哪里?他怎么能够像阳光般照耀着我们,沐浴着我们,却让我们无从触摸? 他是领袖,他是偶像,甚至,他更像是个图腾! 在合艾和平协议签订的前夕,当我们听说陈平将亲自出席签字仪式,我们热切盼着那一天,除了那将是改变我们命运的一个转捩点,那也将使许多如我一般的同志,能第一次亲睹自己神往已久的领袖的风采!冥冥中依稀存在一个隐喻:见着陈平,迎来和平。 后来终于在营地握着陈平温暖而有力的手,终于紧靠在他身边拍了合照。 他与部队全体成员分别合影留念,从日出拍到日落。 拍照的时刻,庄严、凝重、激动、感慨、喜悦、悲怆……,述不尽的情感的暗流,在画面下潜行、奔涌。 一定有人心里在问:这个合照是对火红青春的一个纪念?是对游击生涯的一个定格?还是对曾影响、主宰过自己命运浮沉的领袖的一个挥别的手势?明日天涯,是否还有交集的时刻? 而眼下,做梦似的,陈平竟然邀约相见!见了面,我该说些什么呢? 当时,他已在陈燕家人下榻的太平洋旅店的一个房间等候着。握手寒暄后,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主要与家属聊天、拍照。爸爸很惊喜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机遇,兴奋地说了好一些话,我一旁陪着,许多话在心里翻腾,却嗫嚅着没有出口。 当陈平与他合照时,我们推过一张没有靠背的沙发凳让爸爸坐。陈平一见,即刻阻拦说:那里能够这样,我们应该平等嘛。说着亲自动手去搬来另一张也有靠背的沙发椅与他坐的并排在一起。 ……………… 当我们重回喧嚣的大街,街灯透过混浊的空气,散射着暗黄的光,仿佛昏沉欲睡人的眼。车子往回奔驰,我来路时,想说、想问的话,竟一句未曾出口,我意识到,也许这一生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涉及了百万人之众的社会运动,坚持到最后仅余一、二千人,当发现它既不符合时代思潮,又偏离了本土实际,路愈走愈窄,甚至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刻,何去何从?身为指引运动的领袖,能够高瞻远瞩,放开胸怀,审时度势,不失时机地,通过谈判使斗争各方获得“光荣的和解”,为忠诚的追随者争取到比较体面的结局,让他们能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重归故土、家园的怀抱。无论怎么说,这确是个有承担、负责任的作为。 身为运动的参与者,我能体会要寻求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其中的艰辛、复杂,以及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我隐隐感觉:倘若没有陈平,没有他的坚决和诚意,没有他的领导和魄力,新时代、新机遇、新生活也许永远都不可能! 而做为革命者的初衷,本就准备为追求理想而牺牲,“青山处处埋忠骨”——半个多世纪以来,多少先烈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的生命!我们作为幸存者,终究迎来得之不易的新生活。这么一想,我为在刚刚度过的那难得的一个多小时里,却始终没吐露心里话,感到释然了。 车窗外,光影斑驳的街景一掠而过,宛如扼不住的时光的流,在身傍瞬间远去,细节无从复辨。在城市闪烁的灯火之外,在广漠无涯的天际,还能窥见一抹隐约的远山——那是泰南莽莽苍苍的雨林。如斯生机勃发的雨林,在长夜里沉沉睡去了吗?就像我们身上的往事?那曾经是我们耕耘抱负、寄寓理想的雨林!漫漫数十个寒暑,雨林中多少跋涉的足迹!倘若雨林有知,它要告诉世人的,将是一个个怎样的故事? ( 四月十八日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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