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哉，滇缅公路

五年前，我曾经只身闯云南，昆明大观楼气势浩大的天下第一长联，路南石林奇特的溶岩地貌，西双版纳的密林，澜沧江畔凤尾竹掩映的幢幢竹楼和柔情似水的傣族姑娘，都使我流连忘返，最后走到大理，假期全部耗光了，恋恋不舍地站在滇缅公路上翘首西望，我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颈挂墨水瓶的川人”艾芜，在《南行记》中描写的神秘诱人的边地风情，西南丝路故道“山间铃响马帮来”的独特诗韵。一位开长途客车的司机对我说：你出十几块钱，可以把你一直带到缅甸，走一走这条有名的滇缅公路，这条路是抗日战争时美国人修的，叫“史迪威公路”。当时我孤陋寡闻，信以为真，更增加了几分对滇西的向往，无奈心为形役，害怕被炒“鱿鱼”，不得不回头，但在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滇西情结。今年春节，再次背起行装，第二次进滇，去找那些对我有着强烈诱惑力的地方。

走滇缅公路，若是不知其历史，一定是枯燥乏味的。五年前一位司机对我说“史迪威公路”就是滇缅公路，其实是不确切的，“史迪威公路”是中印公路，而很多人都把“滇缅公路”和“史迪威公路”混为一谈，很多导游都一知半解地讲错故事，很有必要在此提一提。

滇缅公路起于昆明，终于缅甸的腊戍，全长1146公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突击赶修的公路。当时这是一条重要的国际补给线，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的抗日战争中发挥过积极的作用。

二战期间，日军侵占中国的东北、华北、华南后，对沿海实行军事封锁，阻止盟军的援华物资进入中国。如何开辟新的对外通道，成为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1937年底，国民党中央政府作出决定，在原来云南地方政府建成的昆明到下关的公路的基础上，征集30万民工，赶修下关到畹町路段。公路沿途地形复杂，山高林密，瘴气逼人，施工条件极差，有人形容这条路是用血和泪筑成，实在是名剐其实。到1938年8月，仅一年多时间，公路全线修通，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创举，震惊了国际舆论，英国《泰晤士报》评论说：只有中国人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到。

听说“滇缅公路”相当惊险，正合我喜欢冒险的心意。上路前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去年一位在深圳蛇口工作的朋友，就在这条路上遇险。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香港小姐，不敢把这些故事告诉她。

公路迤逦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放眼望去，群山莽莽，沟壑纵横，山下深谷中的农田、水塘、村庄，依稀可辨。昆明到下关的公路刚刚修过，黑黑的柏油路面，平坦、干净、漂亮。坐了十个钟头车，一上路就爬山，竟然不觉辛苦。从下关到保山坐夜车，道路很窄，路况很差，两车并排会车时要非常小心，车子时而走在谷底，时而翻越高山，急弯陡坡不断，黑鸦鸦的大山铺天盖地压过来，狰狞恐怖的形态，使人提心吊胆。从保山到腊勐的途中，经过有名的“东方第一大峡谷”怒江州峡谷时，亲眼见到一部大客车翻倒在幽深的谷底，四轮朝天，据说死了十几个人。由不得你不怕，碰不上是万幸，万一碰上，也只得听天由命。从芒市到瑞丽的公路，正在修320国道，塞车不说，且黄土蔽日，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四个钟头，每个人的衣服都变成了黄色，好多乘客受不住颠簸之苦，都大吐特吐，车箱内充满了呕吐物的恶臭和烟臭，空气混浊，呼吸困难，那种辛苦，真是一言难尽。

过怒江时，有一座红旗桥横跨江上，以前叫做惠通桥。1942年缅甸沦陷后，日本人气焰非常嚣张，从滇缅公路向保山大举进犯，试图侵入中国腹地。当时守卫惠通桥的是国民党第二战区副司令卫立煌的部队，他们炸断惠通桥，凭借天险顽强抵抗。日本人发扬武士道精神，把汽车从陡坡上推下江中，企图借汽车架起浮桥强渡怒江，后因水流太急，汽车一落水就被冲走，日寇的企图才没有得逞。这场战役，双方战死无数，血染怒江，但最终日军未能占领保山。抗战的历史，由于我们这一代人所处的时代的局限性，知道得不多，很长时间只知有个八路军，近几年才陆陆续续从一些零零星星的回忆文章中读到国民党军队打的一些大仗，但多数又语焉不详，在云南期间，曾经找过大大小小的书店，想找一本有关的书籍，始终没找到，沿途只听到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惠通桥边有几棵高大笔挺的攀枝花树，殷红的花朵开得茂盛，如火如茶，迎风摇曳，使人怦然心动。身临其境，凭着想象和激情，再现烟霭弥漫的战争景象，似乎闻到了腥风血雨，看到声色俱厉，生灵涂炭，惊天地、泣鬼神的辉煌瞬间。一种不寻常的感觉突然袭来，心中有说不出的惶惑：人类历史，继续在显现强权政治和暴力流血的场景，极端种族主义、恐怖主义，阴魂未散。面对昔日的抗敌战场，不能不使人忧心忡忡，感慨万端。现代社会，使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再被分隔开，我们生活在“同一时刻”的世界中，现代化的战争手段，使我们不仅是别人的不幸和战争的旁观者，而且是参与者。记得有位专写战争的作家说过：“二次世界大战硝烟散尽，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人类自己糟蹋得遍体鳞伤的地球和人类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无论是什么战争，带给人们的结果只有一个：满目疮痍的废墟，残缺不全的家庭，支离破碎的心。今天的惠通桥，似乎被漫不经心地弃置在这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故事，名字也已被换掉，但在云南腾冲，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国民党抗日将士墓地，一具具冰冷的墓碑，在述说着后人无法读懂的故事；同时，二十余万入侵滇西阵亡的日军后裔，年年都有人来云南祭拜自己的亲人，战争胜利了，正义胜利了，然而，对人类而言没有胜者。

从昆明到畹町，从头至尾走完中国境内的滇缅公路，一共花费了三十个钟头，比起坐飞机不知慢了多少倍，但我觉得很值得，尤其是中途经过的海拔三、四千公尺的大山，让我体验到一种新境界。原来以为自己爱海胜于爱山，喜爱大海的容纳百川、博大无涯。曾经登临过五岳，古人豪迈地说“一览众山小”，我却觉得不过如此，“高处不胜寒”。走了一遍滇缅公路，知道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曾经在怒山顶盘旋的公路上信马由缰，举目眺望，目光及到之处，起伏的山峦延绵不断，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一波接一波与蔚蓝的天空相接，俨然是波澜壮阔的山的海洋。公路似一条玉带不断延伸，海洋也在伸延，无穷无尽……。独特的氛围，诱人心游万仞，思接千载。世界是何等辽阔，何等壮丽！地球是完美的，而人的精神境界更是奇妙无穷。山和海全是大自然的赐与，能感受到宇宙精灵的摩挲和大自然的赐与的人是幸福的。

雄哉，滇缅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