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6月，在印尼生活61载的黄踵成先生因病于先达逝世，享年80岁。 黄踵成1928年生于广东普宁西社乡。前年我在印尼探亲时，他送我一本《南渡记》一万多字，记述1946年底他和我二哥黄接香等6人结伴过洋，其中3人往日里，2人去槟城，1人到曼谷。较具体地反映了当年的历史背景和旅途遭遇，对后人了解华侨历史有所教益。 《南渡记》以日记形式，记述旅途情况，摘录如下： 1946年吾18岁。此次因环境所迫，放弃初中学业，首次远出故乡，离开我那白发苍苍倚门待讯的慈娘，生别我那勤劳顾家的四嫂，要前往日里为自己寻找出路，也可到先达四兄处换他回家与阔别8年的四嫂团聚。此去要变成流浪汉也未可料啊！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晨天气阴沉，同行者7时从家乡出发，因战后广汕公路只恢复磊口至峡山陵，故步行60华里于午后抵峡山车站，下午3时班车开行，我才意识到我已是一个要远离故乡的人了，情不自禁地泪珠夺眶而出，故乡啊！我何时能回？一路沉思，不觉已到磊口，下车转乘电船于黄昏到汕头。 二十五日，上午到侨务局申办出国证，下午到“信大行”拜访陈谦铭舅，他送我国币5万元“顺风”，凑作船租和旅费共计25万元。 二十六日，领出国证，到五善医院种痘、打针。同来皆是要出国的人，男妇老幼，有的面黄肌瘦，可能也是环境所迫，为了摆脱国内人间地狱般的生活，不得不到南洋投亲。 二十七日，上午购船票，午后乘小舟上船，该船是一艘挪威邮轮。近黄昏时“买办”通知每6人合一组领食具和饭菜，这是上船第一餐。 二十八日，6时汽笛鸣响，马达声隆，船动摇很难受，开行后晕船的人甚多，到处是呕吐声和难闻的气味，同乡6人有4人晕了，我走上甲板，只见海水由青变蓝，由蓝转黑，这就叫“溜乌水”吧！船在蒙蒙细雨中离开汕头。 二十九日，今天是“冬至节”，见景生悲，百发的老阿婆也来“过番”，也许是她的儿女接她过洋享福吧！可是我母亲呢，仍要过忧困的生活。我已听不到慈娘的唤儿声。船中食物昂贵，青橄榄一粒国币50元，面汤每碗500元，绿豆水每碗400元。 十二月初一。天气阴沉，所见的是天连水，水连天，使人心起寒栗。登上甲板，忆起《岳阳楼记》中的“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及“山岳潜形，日星隐曜”之诗句。我已是个漂零客，天伦之乐何时再享呢？只是在这牢狱般的船仓中度日如年，可恨轮船上充当外国走狗的人，自尊养气，仗他人势力，逞自己威风，把自己的同胞视其不如一只鸡鸭。由此而推，中国人不爱护中国人，这样定然被外国人瞧不起和欺负的。船在过七洲洋了，颠簸很厉害，航行的方向已从西南转向正南，横断太阳射线。 初二。今天忽晴忽雨。七洲洋已过，此为赴暹罗中段。离家在外方知家园的可爱，船上饮食问题最大，旧社会搭红头船是“无可奈何炊甜粿”，现在我们每人用国币二三十万元来搭火船，船主抑低币值和抬高物价剥削乘客饱其私囊，每日分给乘客吃的是粗糙含沙难以下咽的粥、饭。唉！这些人良心何在？ 初三。中午，风平浪静，乘客普遍请醒过来想吃点东西。谁知慢到排在后面的却领不到饭菜只得挨饿。船中食物售价又太高，就是买1000元也吃不饱，这又是船主赚钱的把戏，大家都在回味家乡的“番薯粥”了，真正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外迢迢难”的滋味。几天来，幸得一老汉，不时到伙房打些开水送给我们和一些妇孺，我们很感谢他。同时，又看到不少人，因晕船且只影孤身者，从上船至今抢不到一杯水。 初四。安南山过去了。据说，后天便可到曼谷。下午风清日丽，走上甲板倚栏，领略海洋景色。此次南渡，给我的体会是：人类是得靠合群的，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一个人在社会上若自高自大则“孤掌难鸣”。晚间，数人相约在一起，登上甲板乘凉，洗去乡愁。 初五。收回船票，全船乘客1500多人，唯一童子于汕头带病上船，经不起风浪和闷热的煎熬死在船里被抛入海中，真无辜啊！今天天气更热，各拿牌照去换入口证。傍晚，接着去抢水洗澡。船中领饭要排队，要挤。洗澡用水要挤、要抢。大小便要等、要忍。 初六。进曼谷湾。早晨5时观日出，看远方屋舍宜人，田野青绿，丛林茂盛，港湾曲折，渔舟似片片秋叶。7时，九十九弯的奇景过去了。轮船抛锚，如鲫小舟载着食物前后左右兜售。不久，暹罗政府派医官到船上进行所谓疫病检查，其实是对中国人的侮辱，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检查肛门并注射药物，弄得妇女们很尴尬，尤其未婚少女更无地自容。唉！国弱被人欺，怎奈他何！9时，船开进曼谷码头，下午1时妇孺先登岸，男人依序进行，各客栈备粥和茶水接待我们这些“新客”，热情周到，接下来检查砂眼，我被大侄接回店中会兄嫂，悲喜交集。 初七起一连5天在曼谷大兄、六姐处。办理出境手续征暹币285铢。见《新中原报》载：“战后从汕头乘轮来暹投亲谋生者每月达六七千人之多”；《光明》杂志撰文评击暹罗政府派医官侮辱华人“新客”事件。 十二日。大侄带我们到火车站买票往槟城，每人120铢。10时火车开出，初为平原，半天后是山岩、石壑，古木参天，铁路从悬崖向前伸延，我从未走过如此危险地带，但出乎意料的是到处有中国人的声音，体现中华民族的刻苦精神，如此险恶的地方也来了，是国人值得骄傲和自豪的。 十三日。火车停驶，因铁桥前被日军破坏，每人交渡费1铢，自搬行李到彼岸商埠素叻。12时火车开行，终点是合艾。这里山更高，火车常穿隧道和处于悬崖峭壁，我思忖若出险将是尸骨无存。晚10时抵合艾。宿乡人黄华洋处。 十四日。往巴东勿萨，原准备直下槟城，乃因每人需缴入口税叻币30元，由于旅费不敷，故用叻币5元雇一客家人带路越境。一路山高林密，羊肠曲径，兽啸猿嚎，使人毛骨悚然。步行三个多小时到巴基武吉。晚到加央坡美珠姑处，适自成叔从苏岛来，当晚畅谈通宵。 十五日。租汽车叻币48元前往大山脚，10时阿德夫妇到达目的地。我和成秀到山芭拜访亲人添发叔，晚宿庚兄和城潮兴栈。 十六日。乘电船入槟城打电话与日里四兄联系并了解船期，等候几天。槟城的华文报刊不少，我见到《星洲日报》、《南侨日报》、《民声报》、《读书生活》等。 十七日。这里近日午后总是倾盆大雨，天气闷热，华侨妇女衣着多平装，与家乡农村一样穿扎头裤，男装则与国内大同小异。 十八日。回大山脚庚兄店中，这里风俗民情与故乡相同，岁末酬神演戏，晚看潮剧《关云长带义嫂过五关斩六将》。 十九日至二十二日。阅报见内战仍炽，国无宁日。世界乱纷纷，荷兰要吞印尼，够使我恐惧！离家已近月，家人岂安康？记挂游子心中。 二十三日。寄封家书，乘车时被扒手偷去叻币10元，真是“丐来被偷，穷途遇盗劫。” 二十六日。半周来，这里气候炎热，晚上有潮汐和雨水调节，有“早晨似春，常年如夏，一雨成秋”之感。晨起露珠晶莹，空气清新，百鸟跳跃。唉！当我愁思时，瞥见梁上母与雏团聚燕语，怎不教我触景伤情！可恨恶劣环境，迫我放弃学习，辞别老母，离乡背井，孑然一身，奔波跋涉于万水千山之间，来到这荒蛮之地——槟榔屿，候船入日里。 二十七日。游吴夷洞，这是建于山坡上的中国式寺庙，楼阁亭榭，回廊曲径，佛塔高耸，神像壮观，它可与中国大同石窟相毗美，这里的名胜古迹为华人所建，可见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晚观潮剧《虱母仙下潮州》。 二十九日。明天是农历除夕，到处可见人们备办年货，家家谅也相同。但我呢！已不能享受团聚之乐，唯有在异国眼见人家团圆而已。我漂泊海外，趁当地放假，乘车前往加央坡接香、寄富、美珠姑处。晚上，三个漂泊者共诉衷情，回忆家乡就泪流满腮，未知何日才能重见家园。 正月初一。辞别主人回大山脚，趁未进日里之前到槟城东戎等地与亲友告辞，因此次经马来亚承蒙多方关照、接待，协办过境手续，联系交通工具等共18家几十人之多，尤其旅费不敷，多解囊以“顺风”资助，体现了“亲不亲，故乡人”和“一人有事，众人相帮”，否则将变成流浪汉。下午到槟城打探船期，因年假领不到出口证，故返回大山脚，三日到东戎。 初四。午后，下船横渡马六甲海峡前往日里。原船主称用电船拖带12小时可到苏岛，眼见木船长约2丈宽1丈左右，仅大小风帆各一面而已，并无机械动力，知受骗，但无可奈何！船开行后，天又不作美，逆风行舟，昏头转向，几条草命任其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听天由命。漆黑的海水叫人心寒，日夜遥望星空，惊恐万状，人人垂泪，祈望祖宗有灵保佑平安，幸未遇海盗才免被劫。至十一日才远远看见火水山。十二日抵岸，此时船中粮食、淡水皆尽，若仍不到达则有饿死船中之虞。这样，共漂了整整8天8夜，是原定时间的15倍。危哉！险哉！ 十三日。因未取得入境证不得登岸，故仍困船中，此时正值元宵佳节，每逢黄昏薄暮，眼见渔夫自由自在，我则有孤苦伶仃之感。 十六日。入境手续理妥，领得证件登岸，寓于“上海旅店”，主人琼州人，对我们格外关照，热情周到。啊！世上还是好人多多。 十七日。6时冒雨到车站乘车，9时抵民礼六炎兄处，此地距棉兰20公里，印荷正在战争。印尼革命军控制周围，荷军被困市内，枪声不断，交通封锁，商旅未经批准不得进出，幸乡人庆祯兄闻讯赶来为我们料理一切，否则3个人有可能被当局当作嫌犯拘留。 十八日。领得通行证，晚上乘印尼军车出封锁线。翌晨车过日里大道荷机空袭幸有惊无险。中午到新邦地甲乡人幼目叔处。饭后乘车到丁宜会细叔娘，晚观潮剧并宿锦标叔店中。 二十日。（1947年2月10日），同行3人分别乘车往先达、三板头、奇沙兰，平安到达目的地。 回顾此次“南渡”，算是冒险而来，幸沿途得到乡亲、朋友的多方关照、帮助，今后将如何报答呢？现在，我已是海外孤儿了，家乡美景，家庭温暖何时再现？故乡啊！可爱的祖国，我何日方能回到你的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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