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護德 意氣風發的山城青年 我們仨在先達“留學”只呆了一年又兩周的時間。難道中學畢業了?非也,因荷蘭殖民主義者,發動了警衛行動,是被趕回去的,無法繼續學習。為了住宿問題,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們搬了三次家,最後無可奈何住進了青年會後房,而前房住的是李國海和林仙桃老師夫婦倆。 青年會,顧名思義是青年人聚會、休閒、耍樂的場所。年青人精力充沛、活躍,除了嬉戲、打乒乓球,也經常在此展示歌喉。“夜來香”這首歌便是那時候唱開的,它和“Sing Sing So”一樣一直唱到現在,經久不衰,六十六年了,也算是永垂不朽吧?在青年會,常見一位20來歲,中等身材,貌似戴秀祝,但膚色黝黑、個子矮小、舉止沒戴氏文靜及彬彬有禮,我不知其姓甚名誰,暫且稱呼他小黑吧。小黑每逢收工後必來一番清唱,嗓子高吭、圓潤、音質優美,可惜生不逢時,否則,勢必賽過今日的四大天王,因為Made In Siantar的他,唱歌從來不見走調。 戴秀祝本人也是個歌唱愛好者,興緻一來除了自唱外,也常與小黑來個二重唱,歌聲嘹亮、優美,像一陣春風迎面吹來,是那麼動聽、那麼宜人。“夜來香”雖然好聽,但我們卻懼怕聽,因歌聲、乒乓球聲、喊叫聲,加上時而出現的口琴聲混雜一起,吵得我們心煩意亂,苦不堪言,只能哀嘆蒼天無情。青年會環境吵雜不提,房內設備無枱無椅、燈光暗淡,只能趴在地上做作業,真不是讀書人寄宿的地方。 時勢造英雄 記得我們正在上陳麗水老師的代數課時,乒乒乓乓,轟隆隆,荷蘭殖民者的戰機在空中盤旋,忽而爬高,忽而像餓鬼似地俯衝掃射,一陣陣槍砲聲,把我們嚇得躲到桌底下,不知如何是好。統治印尼三百多年的荷蘭殖民統治者,為了奪回它失去的這塊肥肉而不顧國際輿論又再打回來了。平時熙熙攘攘的熱鬧街市,頓時寂靜得像座死城,只有荷蘭軍車滿街亂竄,露出猙獰面目,到處抓人。矇矇矓矓中聽到急促、雜亂的脚步聲,從樓下傳來。剛睜開惺忪眼,瞥見近十來個荷槍實彈敢死隊,氣勢兇兇地呼喝、叫嚷……。本為歐洲一員的荷蘭國,國小人少,兵源缺乏,唯有大量招募印尼籍安汶人充當僱傭兵,以擴張其殖民領土。安汶人個兒高大,皮膚黝黑得像黑炭,襯上一雙白眼睛和一排雪白的大牙,兇煞可怖。原來他們是來抓捕住在頭房的李國海和林仙桃老師,他倆早獲情報藏匿起來了。荷軍大魚抓不到,抓小魚凑凑數,也好向上級軍官交代。我們被分押在樓下的乒乓桌旁。左牆上掛着塊黑板,黑板上掛滿了寫上會員姓名的兩吋長一吋寬的牌子,我想這些名單一旦被黑鬼拿走,必遭牢獄之災。於是我背靠牆把兩手翻到腰後,企圖將牌子撥弄下地,但由於緊張,動作又慢,結果只撥下幾個。事後才知道我這麽做根本沒必要,也危險,因為對立黨早已把名單交給了軍部。一直熙攘到凌晨四、五點鐘,最後荷軍分成前三、四個、後五、六個押着我們向着巴剎方向走去。微風吹來,始覺有點寒意。這時正值凌晨時分,整條榴槤街沉湎於睡夢中,突然被這些粗重、雜亂無章的軍鞋聲驚醒了,只見樓上幾扇窗户緩緩打開,人們在監視着、警惕着,唯恐慘遭同樣命運。走到一間專營進口酒類的商店前停下(左邊是國民黨黨部及火車天橋),不一會兒一輛軍車把我們押走,沿着巴剎風馳電掣地向着動物園方向奔去。 山城英雄 何止一位 軍車在一片開闊的草坪前停下,一座30年代典型的荷蘭式洋樓展現在眼前,大概這就是司令部吧。這時,只見門旁蹲着二、三十位各社團領袖、積極份子。諾大的陽台中央擺着一張大桌子,面對面地坐着兩個人,一個是軍官,坐在他對面的是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這人看來慈祥、面善,彷彿曾在那裏見過。噢,想起來了,原來他是頂頂有名的中國名作家──巴人(中國駐印尼第一任大使──王任叔先生),浙江人,原來留有一把長長的山羊鬍,頗有深山高雅穩士風度。為了逃避荷軍追捕,把相隨多年心愛的鬍子剃了,這一刀要下多大的决心,這是痛苦的决策啊!結果還是逃不過魔爪。他曾擔任新慧級的語文老師,多年來積極參與印尼的獨立運動,並為它作出貢獻、深受印尼人民尊敬與愛戴,故榮獲「Bapak Baren」之美譽。 這時,一軍人命令我們在石欄杆旁蹲下。忽聞吼聲震天響、劃破天際,只見一位瘦高個兒,穿着白色衣服的中年人大聲呼喊:“起來!站起來!!我們都是中國人,為甚麼要蹲下?!站起來!特別你們都是學生,何罪之有!不用怕!!”,聽了如此振奮人心的呼喊,頓感熱血沸騰,“唰”的一聲站了起來,緊跟着“唰、唰、唰”……原來蹲下的大人全站了起來,他們毫不畏懼地怒視對方,此時的氣氛極其緊張,有一觸即發之勢。一軍人向我們這裏走來,似有所行動,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貌似軍官的人向着他搖了搖頭,始化險為夷,真險啊!想起那位勇士,令我心情澎湃,久久不能平息。他為了三個學生的自尊,也為了我們中國人的自尊,不顧個人安危,不畏強權,挺身而出的崇高品德,令人肅然起敬、佩服不已!這是我一生中(其實只是十幾年)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第一個英雄,真正的Siantar Man!。小小的山城,竟然也冒出一位小說般的英雄人物,他似是姓陳,叫甚麽“尼”的,常見他出入華僑總會,應是總會的理事吧? 停課了,奮鬥多年的願望像泡沫般破滅了。上不了學,傷心透了。不僅如此,連飯都快吃不上了。事緣幫我們搭伙食、從事三行(泥水匠)的阿伯,在兵荒馬亂日子裏,常常三天打漁,兩天晒網,不夠工做,常閒暇在家,毫無收入。他是位善良的老實人,知道我們手頭緊,從不跟我們計較錢,那些日子,即使有錢也買不到米,為了大伙兒能吃上飯,他凑合在米裏加入蕃薯,我們又回復了日本统治時期吃不飽飯的苦難日子。 通往各地的交通被切斷了,回不了家。有些人因家有急事冒險沿着鐵路線步行回家。李明龍一聲不響先走回去了,只剩下我和松仁倆,怎麼辦?正在這危急時刻,救星從天而降,膽大識廣的父親,千方百計想盡辦法找路子讓我們能安全回家。 先達情 深似海 幾天以後,在公園旁的先達酒店(Siantar Hotel)內停着幾部吉普車,一荷籍管理人員在草坪上來回走來走去,像在尋找甚麽似的。機靈的父親向他說明來意,出乎意料,他竟然痛快地答應,但條件是必須替他修剪草地一周(印尼人為躲避荷軍厮殺,不敢外出,草地都荒蕪),我們拒絕了,只有繼續尋找路子,向着“REX戲院”方向走去,忽見幾部軍車停在斜坡上。言語不通,不識荷語,溝通不了如何是好?此時此刻,正巧見到教我們英語的藍美松老師推着自行車走過,我們得救了。藍老師用英語或荷語和他們寒暄了一陣,他們終於答應讓我們上了車。為了安全他們讓我們坐在車中央的車輪上,他們却站在四周持槍守衛着,我們終於能回到家了。 眾所周知,藍老師為人謙卑、教書認真、有趣、脾氣也好,文和、遂源及王謙宇老師都有同感吧!藍老師幫我們結束了困苦的逃難日子,謝謝你,我們的恩人!我們的老師! 以上兩樁英雄往事給我種下了第二個深厚的先達情;第一個先達情是充滿關愛、無比溫馨的春潮班級之情,加諸50年代工作後的第三、第四……的這個、那個情加起來,其情之深,其情之厚重,深不可測,其厚重如泰山啊!美麗的山城……先達,你是那麽嬌美、讓我無法忘懷!我恨不得再一次投入你的懷抱!然而,如今的我却 已……!奈何? 回到丁宜重操舊業……做木工。我家位處棉蘭和先達往來的必經之路旁,路不寬,但回音大,對面說話都能聽得見。韓友和青年籃球隊常出征棉蘭、巴敢及Simpang Tiga比賽,車途經我家門口,大伙兒習慣地齊聲呼喊我的名字,以引起周邊行人注目。每當聽到呼叫聲,我便飛速衝出門口,興奮地招手回應大家。這一來可害得我一整天心神不定,不斷進出門口,渴望籃球隊回程時能再次聽到他們呼喚我的聲音。雖然不見人影,也聽不見呼喚聲,然而懷念之心更強烈了。離開先達已有一段日子,大伙兒還那麽惦記着我,真令人感動! 1943年我正式洗禮成為基督徒。父親是牧師,兼管先達教堂及學校工作,任董事長,大權在握,經他推薦,我輕易地進入HM學校工作。該教會學校規定逢周三、日須到教堂做崇拜,我們幾位年輕教師抗拒了,其中有能說會道的領頭人李婉玉、靚女余慕琴、高個兒鄭玉賢等五、六人。我們終被解僱了。我失業了,前途渺茫。先達人是講情義的,一方有難,八方相助,經許老師介紹找到了教育界頗富盛名的婦運領袖黄妙賢老師,在她的幫助下,我轉入華僑學校工作了。工作有了着落,我見到了曙光。不忘感謝你們,我的貴人! 此文僅為讚頌、紀念及答謝多位真正的英雄Siantar Man而作!若其後人有幸見及此文,慰甚。他們勢必會為父親的崇高品德感到自豪,感到驕傲! |
由点达软件 提供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