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 北京 陈达平 小时候住的家里有一个大壁柜,壁柜里从上到下排的整整齐齐都是父亲的书。过去父辈他们在中央机关工作还实行部分供给制,家里的家具都是国家的,除了桌子、椅子和床就没有其它的东西了,生活很简单,由于没有书柜,父亲的书只有收到墙壁的壁柜里,真正的成了藏书。那时候我还小经常钻到壁柜里,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那种味道和现在书的味道不一样,我在里面总希望能找到带图片的书看,一本一本书翻着看全是外文书,而且大部分是老古董,现在恐怕很难再找到那种精装本的书了,何况有许多书都是上个世纪初和上上个世纪末的外文图书,现在算起来应该是我爷爷的父亲了。 父亲小时候曾祖父非常喜欢他,他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曾祖父把期望全部放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5岁的时候曾祖父就把他送到印尼先达荷兰人办的美以美英文学校去读书,同时又在先达华侨国民学校学中文,父亲学习非常刻苦,学习成绩总是优秀。曾祖父在先达认识很多荷兰人、德国人,为了父亲的学习他经常去他们那里买旧书给父亲读,父亲在上学的同时又自学了荷文和德文。父亲从上学开始就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而且特别喜欢书,凡是好书他都要想办法搞到手,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书也就越来越多,而且有很多书可以说都是珍品,这些书发行量太少,而且都是很专业的书。我记的小时候翻过父亲留的一本机械方面的书,那是一本讲蒸汽机车原理和维修的图文并茂的书,书很大而且很老,我估计可能是有蒸汽机车后没多久出的这本书,我也不知道那是哪个国家出的,至少那本书的历史应该在100年以上了,如果保留到现在也许价格不菲。父亲到使馆工作后,所有的书也就留在了印尼先达的家中。 父亲读书、爱书,他视这些书如自己的第二生命,但由于无可奈何的历史原因,父亲前半生所积累起来的这些精神财富,全部付诸东流,一本都没有留下。 父亲被烧掉的第一本书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是在抗日时期。1943年由于叛徒的出卖,印尼苏岛的抗日组织“苏岛反法西斯同盟”遭到破坏,父亲也因此被日本人关进了监狱,就在父亲被抓走的当天,母亲马上把他们结婚时同学送的礼物《静静的顿河》放到火里烧掉,因为父亲在《静静的顿河》里记下了“苏岛反法西斯同盟”先达支部组织机构的人员名单及各项工作的重要记录,这些不是电影里的传说,而是真实的故事。就在母亲把《静静的顿河》烧掉的第二天,日本鬼子就到家里进行了大搜查,他们是一本书,一张纸片都没有放过。我想当年这本《静静的顿河》应该是鲁迅他们组织翻译的那个版本,在那个年代这本书从上海翻过千山万水到先达,而且作为最贵重的婚礼礼物送给新郎新娘,其价值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叫我一定要再买一套《静静的顿河》随父亲一起去,让父亲身边永远有书陪伴他。 我们回国后,姑姑在印尼把父亲的书整理出一部分,她把这些书用大木箱装箱,通过海运寄到了北京。父亲把从印尼寄过来的书整理归类,全部整齐的放到家里墙壁的壁柜里,这些书从印尼到北京,又开始陪伴在父亲身边。 1965年运动一来,父亲就到现在的北京友谊宾馆住了近两年的时间,他在那里参加中央编译局的《毛选》翻译工作。196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父亲的一个同事,也是从印尼回国的,而且在先达还是邻居,他带着单位的大众面包车还有几个人,到了我们家里直接就找我母亲要我父亲的书,说那是封、资、修的东西必须上交,父亲没有在家母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让他们把书都拉走了,整整拉了三面包车。他们光拉书还不算,把苏加诺送给我父亲的礼物,也一起全拉走了,那里面有苏加诺亲笔签名送我父亲的全套银餐具和印尼的皮影戏,还有苏加诺送我父亲的拐杖上面刻着苏加诺名字,还有一只非常漂亮的天堂鸟的标本。他们走了以后家里墙壁的壁柜里就剩下了马恩列斯。 过了很多年以后父亲曾经去单位要过这些书,但是找不到了,在他们拉走的书里面,父亲告诉我有几本可以说是绝版书,那是在过去荷兰统治印尼时期,西方学者写的关于印尼各方面研究的书,其中包括关于印尼伊斯兰教研究的著作,还有一些工具书,那都是19世纪出版的书籍。 父亲的这个同事,表面对我们家非常好,可是竟然办出这种事情,他连父亲珍藏的“国庆十周年”出的画册也不放过,后来我在他们家居然发现了这本画册,那上面有部分当时国家领导人的亲笔签名。就这样姑姑从印尼用重金寄回北京的书,在我们北京的家里也就住了不到两年就失散了。 1965年9月30日印尼发生政变,在印尼的华人惨遭迫害。姑姑在印尼先达开了家“日里书店”专卖国内的书和文具,“九·三O”后,姑姑的书店被烧毁,姑姑被迫离开了先达,姑姑在离开的时候把父亲还保存在印尼的书交给舅舅保管。后来印尼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凡是中文书籍,进步读物都不能阅读,我表姐她们为了生活害怕政府当局找麻烦,她们在家关上门把我父亲所有的书都烧了,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前段时间表姐告诉我,当时她烧这些书,烟熏的她眼睛很长时间都是红的,还老流眼泪。我想当时我的曾祖父在上天看的肯定直落泪,他一定想伸出援手,可是办不到。 就这样父亲前半生所收集的图书全部失去了,到了79年以后各种书重新出版,父亲又开始收集他的图书,这些书也都是有价值的书,它们也就是父亲留给我的精神财富。 百年历史,百年沧桑,过去的历史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也许有一天我又会钻到自己放书的壁柜里,闻着书香的气味,去寻找回来的世界。 ——文章和图片转摘自“苏门答腊-ping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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