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2012年9月30日中秋佳節那一天,我和楊絳相約到她三里河寓所相見,這是我神往已久的時刻。自從那年在乾面胡同口與她和錢老握別之後,時光荏苒轉瞬間竟已闊別40幾年!和楊絳重逢的剎那,只見她年過百歲、歷盡風霜之後依然精神矍鑠,行動自如,風釆不減當年,我感慨萬千,禁不住抱着她老人家熱淚盈眶,那情景恍如隔世。 我是1965年從北大東語系梵文專業畢業之後經由導師季羨林老先生分配到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的。那時楊絳是外文所西方組的研究員,是所裏資格最老的女學者,而我只是初出茅廬的黃毛丫頭,但我和她却從此開始了半個世紀的相識緣份。 记得我剛到外文所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第一次接觸楊絳。當時所裏有一個接待外國學者的任務,交由楊絳迎賓,並叫我協助她做準備工作。她讓我把一包名牌國產香煙倒到一個精美的小碟裏排好以便外賓享用。我初初以為這是一項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快手快腳傾刻間就“完成任務”了,不料轉眼她却把我叫過來,自已動手把碟裏的香煙重新再排列一次,仔細地把從煙卷裏滲出的煙菸碎棄除乾淨,再次把碟子抹乾淨,把每支煙卷排列整齊後帶着笑輕輕地跟我說:“這樣才行!”,她親切友善的聲音為尷尬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解了窘。她對一個新來乍到而又涉世未深的新丁尚且如此的循循善誘,我腦子裏立時印上一個標記:“這是一位非常仔細、認真而又和藹可親的長者”。 难忘的艱苦歲月 沒隔多久,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在學部各所吹響了,很快錢鍾書和楊絳兩夫婦先後被揪出來變成“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大小場合都要戴高帽、挨批斗,受盡凌辱和磨難,“革命小將”甚至剃掉楊絳半邊頭髮,變成怪異的陰陽頭,每天啃的是窩頭配鹹菜,還要完成指定的勞動任務。所裏派給楊絳的任務是打掃女廁,在當時這是最低下的苦差,對她一個著名的學者來說是很不體面的,可說是種嚴厲的懲罰,但她卻毫不在意,性格剛強的她偏要用事實證明給折磨她的那班人看看,髒和累是難不倒她的!有一天我去用廁,剛推門進去,不禁嚇我一跳,以為入錯了門,廁所不僅沒了臭味和污垢,竟然還“窗明几淨”,廁坑和瓷盆亮得能照人,真的不信自已的眼睛,自此心中已暗暗地封她為女中豪傑! 文化大革命中期,大約1970年七、八月間,學部外文所所有知識分子“臭老九”奉命“拔宅”下放河南息縣“五七幹校”勞動,接受工人、解放軍宣傳隊“再教育”,幹校所在地處於地瘠民貧區域,土硬地乾,要在這片土地上耕種收成,名符其實需要“愚公移山”,非常磨練人的意志。我有緣和楊絳一起分配到菜園勞動,朝夕相對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既然要種菜,首先要整地。大家費盡氣力把硬過骨頭的大坷垃一點點砸細,先整菜畦,又挖好了灌水渠,只等下一塲雨就可開始撒下菜種。不料望穿秋水都等不到天降甘露,被逼要靠自力更生找水源,班長和大家商議須鑿一口井解决問題,選定地點就擇日動工。 老實說,用人力鑿井在此處可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屬於重體力勞動,需要體力強壯的小伙子才能勝任,我和楊絳兩個小女人根本完全插不上手。挖井工事既然開了頭,就必須趕工完成,以便能盡早灌溉播種,於是幾個大男人決議天未亮就起身空着肚子先去幹活,由我和楊絳兩人回厨房用推車把饅頭、咸菜、熱粥等早飯和飲用水送到菜園給他們吃。 表面上這是很輕快的活,但卻考起我們這些住慣城市、從小沒在農村呆過的人,慢說車上裝着又是粥又是水容易倒瀉的東西,就算推着空車東歪西倒地也難於駕御,但望着身邊在人生路上翻過千重浪的長者氣定神閒的站着,我也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定下來。於是楊絳和我兩人大着膽子拍拍胸口硬着頭皮把任務接下來。稍為難走的彎路或上坡時,當仁不讓由我這個年輕的推車,楊絳就忙於幫我平衡,當見到前路平坦時她馬上搶着車把嚷嚷:“到我推了!”,於是我乖乖地把車把交給她,我們兩人合作無間,終於把這個任務完成了。 鑿井工程開始時要用鶴嘴钁才能鑿鬆硬地,幾個壯勞力輪流使勁挖出一個近兩米的深窿,才見泥土稍有濕潤、見水了,再往下挖就全是爛泥了,幾個大男人光着腳在水中吃力地一鏟一鏟把爛泥一桶桶地往上遞,直搞到井口四圍都堆滿了爛泥,我見狀急忙跑過去脫了鞋襪,也光着腳到井邊忙不迭運走送上地面的泥桶。稍一轉眼,只見楊絳早脫了鞋襪,也光着一雙雪白的腳、一鏟一鏟忙不停把留在井面四處的爛泥一點點的搬走。待到收工的時候,大家都一身泥水,楊絳也濺得滿臉黃泥點,我們兩個簡直變成「花面貓」,指着對方的臉相視大笑。 菜地既然有了井水灌溉,看來可以大展拳脚了。我們忙着下了白菜、包心菜、蘿蔔、胡蘿蔔、雪裏紅、韭菜、蒜苗等等各類數不清的菜種,不久果然先後長出大片綠油油的菜苗,瞧着就讓人心曠神怡。接踵而來的便是除草、檢苗和鬆土的工作,我和楊絳兩人經常蹲在菜地一面工作,同時閒話家常,有時又會互吐心聲,楊絳有時還會和我談起自已的生活趣事,每當傾到錢鍾書時,眼裏自然就流露出牽腸掛肚的神情。輪到需要施肥時,我挑着漚過的尿肥,兩人一起給開始長高的小菜施肥。 記得當時我們兩人還偷偷地搞過私幫,挑幾個勢頭茁壯的象牙白蘿蔔例外給予悉心照料,天天又鬆土又加肥,楊絳嘻嘻笑着跟我說:“咱們培養幾個尖子!”,每次經過它們身邊,准蹲下身寶貝兒似的仔細揣摩,看它是否有甚麽變化。好不容易等到收獲蘿蔔的時候,楊絳喜滋滋地走到那幾個“尖子”前,對着它們喃喃嘟噥:“起碼有個把尺長吧?”,我接着話頭也回說:“吃飽喝足了總會長個兒吧?”,楊絳迫不及待蹲下使勁去拔它,用力過猛,冷不防撲通一聲裁倒在地。哎喲!原來地太硬它扎不下根,難為楊絳手裏還緊抓着那個扁蘿蔔不放,我們兩個大失所望,心裏還很不服氣。但現在回想起來原有一番道理。造物主給世間萬物都指定了各自的生存規律,順者適存。蘿蔔應該耕種在沙土混合的土壤、透水性強,才能長出清甜多汁的大蘿蔔。我們這些書呆子,不懂得植物生長的規律,自然就會閙出一些笑話來,不過從此悟出其中奧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人狗情未了」 在幹校的日子,也有過一些輕鬆的片段讓人回味無窮。當時菜園班裏有一位詩人姓區,一天突然抱了一隻娃娃狗回來,我幽了他一默給小狗取了個名叫“小趨” (區和趨諧音),班長還特別給牠搭了個狗窩。小東西很乖巧,大家對牠憐之愛之,尤其是楊絳總是從口裏留些剩食喂牠,有時甚至是和牠一份飯菜兩分吃,而錢鍾書對牠更是寵愛有加,每天下午去村郵電所取信件因趁利便過菜地探望楊絳時,總不忘帶些人家吃剩的骨頭和肉皮慰勞小趨,從此小趨便把他們夫妻兩視為主人忠誠地尾隨跟從。 其實狗很單純、知恩圖報而且忠貞不二,不像有些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為私已利益可以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有一次我和楊絳蹲在菜地工作,明明見到小趨趴在地上瞇眼打盹正享受陽光的温暖,隔一會兒怎麽會從遠處突然響起牠的歡叫聲?噢!准是錢鍾書正朝菜地走來!果然不出所料,只見小趨飛奔到他跟前,又蹦又跳又翻筋斗,還不停搖着小尾巴,使出渾身解數,十足像人迎接久違的親人返歸似的歡騰起勁,看得我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我們只稍從楊絳夫妻倆對小動物尚且珍而愛之的態度不難窺視到他們內心深處蕰藏着善良的胸懷。其實小趨名符其實是我們大伙的開心果,牠為我們干校的艱辛歲月增添了一些歡樂。直到干校要搬家的時候,領導下令各連養的狗一律不準帶走,楊絳和我才忍痛把小趨轉送駐中心點的解放軍,臨走千叮萬囑一定要幫忙照料好牠,他們滿口應承,叫我們不用擔心。我們就這樣萬般無奈地留下小趨,一次次回頭聽見牠“噫嗚、噫嗚”的悲叫聲,差點演出一幕“人狗情未了”的悲劇。 筆耕不輟,歲月静好 前些日子我惦記楊絳,於是越洋掛了個電話問她安。接電話的是管家阿姨,跟她聊了一會兒,問起楊絳的起居、安寧,想不到耳邊突然換了一把細膩柔嗲的聲音:“阿香,我是你的簾子,你是我的簾子!”,我一下轉不過彎來,不明白她在說甚麽。過一會兒才失聲笑出來,原來她聯想起當年我們一起經歷過的幹校風雲。那時幹校菜地剛建,第一個任務是建造廁所,我和她商量好一定要編個像樣的廁所門帘極力招徠路人多為我們積肥,於是我們倆先把根根秫秸剝光外皮,接着只見楊絳很細心地抓着蔴繩不斷繞來又繞去梆實秫秸芯子,瞧着她聚精會神工作的樣子,就知道只要一到她手的事不論大小必定要認真做到最好,已成了她的性格特性,這種品質經已溶進血液、滲入骨髓,無論是用蔴繩製作門簾,還是翻譯世界名著或是創作寫小說,她永遠都是一絲不苟、追求完美,這造就了她一生的成就。 我們煞費苦心終於編成了個漂亮的廁所門簾,但料不到的是第二天門簾竟不翼而飛,被路人毫不客氣地拆走,從此我們必須相約一起如廁,她充當我的簾子,我又當回她的簾子,每次如廁都膽戰心驚生怕有路人經過撞破出醜。事隔四十幾年,想不到她還能如數家珍般道出,可見她雖已年過百歲,仍然頭腦靈巧、思路清晰,才能一直堅持筆耕不輟,不斷有新的創作出現,這真是千千萬萬深愛她的讀者之福! 2014年8月,在楊絳103歲生日之後,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出版了《楊絳全集》,全集共有洋洋270萬字之巨,是楊絳從上世紀20年代創作至今所有作品總滙。楊絳窮盡畢生精力為祖國文化寶庫增磚添瓦,堪稱文學界泰斗!成績有目共睹! 楊絳如今雖然已過期頤之年,但她仍然很踏實地過着每一天,吃得很清淡,看書,練字,走步等永不停頓。既使抱恙過後、身體軟弱,也從不肯放任自流,待身體養好之後,又起步重新再練八段錦中最難做到的第六式「上體前屈彎腰、兩手分開向前攀足」招式,對她這個年歲的老人來說,殊不簡單,她靠堅持不懈终於能再次做得到!得知這個消息,令我十分雀躍!相信所有敬愛她的人都會為她感到鼓舞,她一輩子永不放棄的精神最令人欽佩! 7月17日是楊絳的104歲生辰,我特意寫這篇小文向她老人家表示敬意!在此遙祝她老人家以後走過的每一天都有滿滿的喜樂伴隨着她! (此文轉載自《明報月刋》2015年8月號 ) 編者注: 本文作者莫泽香女士是香港先达联谊会《簡訊》負責人王璧琦的夫人,她早年曾與楊絳先生同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一起工作,一同下過五七幹校,在楊絳先生《幹校六記》一 書中曾多處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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