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达随笔
屐 痕 · 屐 聲
仟仞 郁達夫有本文集,叫《屐痕處處》,是他飽覽了祖國的名山大川美景之後寫的遊記集,書名用了「謝公屐」的典故。
所謂「謝公屐」,是南朝時宋代詩人謝靈運的一項「技術革新」,他把當時的有齒木屐加以改良,屐底前後齒可以靈活裝卸,詩人外出遊覽時就穿上這種木屐,上山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後齒,這樣有助於身軀的平衡穩定。這種登山屐就被稱為「謝公屐」,後人便常將它與尋幽探勝、觀賞大自然景色聯繫起來,「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李白就曾寫下這樣的詩句,郁達夫以「屐痕」借指遊蹤,其源蓋出於此。 其實,古人之穿大木屐並不限於登山遠行,魏晉南北朝是木屐盛行時期,分有齒與無齒兩種,上自王公貴戚,下及平民百姓,日常家居都愛穿上它。直至唐代依然風行於南方吳越一帶,李白漫遊會稽時寫有五首《越女詞》,其一曰:「長干吳兒女,眉目豔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既寫出吳越少女的秀美純真,肌膚雪白,同時也提供了唐代婦女赤足穿屐的例證。
由此聯想起東南亞華僑華人也曾有過穿屐留痕的歲月。木屐,印尼語叫bakiak,源自中國的閩方言,顯見此物是華僑先輩由「唐山」傳播過去的。 熱帶地方,終年皆夏,作為赤道驕陽烤炙下生長的孩子,我的童年平日慣於光腳丫子(穿鞋是上學、看戲、隨大人去作客時才有的禮數),呆在家中固然愛赤腳,跑到戶外玩耍也不例外,不過也只限於大白天,傍晚沖涼過後便得穿上木屐了,這是家規,不得違反,為的是上牀睡覺時省得再洗一次腳。那木屐,底部並無前後齒,只是用整塊木頭作材料,近屐頭橫釘上一條膠皮帶子,用以固定腳部,就是這麼簡單,也就是這種簡便的「足衣」,成了日常生活的小點綴。入夜,一家老少,「人足一雙」,家中便不時此起彼伏,響起脆亮的屐聲;坐在門口乘涼,也一樣可以從馬路上領略到這一古樸的情調。 雖說木屐形制簡單,不過也有較為講究的;油上亮漆,再描上圖案彩畫,稍輕修飾美化,身價也就不同,為愛美的小姐女士們所選用。記得雅加達班芝蘭區一條小橫街,便有家專門售賣高級木屐的店鋪,門口還高高掛了一隻巨型彩飾屐,老遠便可望見,每回路經該處,我總會情不自禁地行注目禮,牽惹起童雅的遐思。 印象中,到了小學高年級換穿拖鞋了,木屐難得一穿,便漸漸從我的日常生活中淡出了。 1957年夏北歸,曾在廣州停留了兩個多月,一次訪友,在珠江邊的中國新聞社招待所留宿,臨睡前及凌晨竟然都聽到騎樓下路人穿梭往返的陣陣屐聲,使我頗感意外之餘,也叩開了記憶深處的往事門扉;這不正是我曾在雅加達聽慣的家居生活敲擊樂麼!其時衣黑衣,蹬響屐,正是五羊城民俗風情的一個側面,我似乎尋覓到雅加達屐聲的淵源了。
對穿屐古風,除李白等曾寫入詩外,也見諸其他古籍,像《晉書·謝安傳》就記載了這位東山再起、大名鼎鼎的東晉宰相聽到姪兒謝玄、兒子謝琰從前線送回的淝水大捷的戰報,按捺不住興奮心情,以致「過戶限,心甚喜,不覺屐齒之折」,在跨過門檻的時候,把腳上的屐齒碰斷了。「折屐」後來就用以形容喜不自禁之態,明人謝肇淛《五雜俎》中更描摹了當時福建人家居著屐的情狀:「今世吾閩興化、漳、泉三郡,以屐當靸(拖鞋),洗足竟,即跣(光著腳)而著之,不論貴賤男女皆然,蓋其他婦女多不纏足也(小腳穿不了屐)。女屐加以彩畫,時作龍頭,終日行屋中,閣閣然」 好一個「閣閣然」!這「閣閣然」的屐聲曾經延續了兩千餘年,響遍赤縣神州的通衢大道、陋巷小街、廊廡庭院、廳堂樓閣,更曾隨著徐福帶領的五百童男童女的腳步東渡扶桑;這「閣閣然」的屐聲也曾迴響在東南亞,與蕉風椰雨組成和諧的合奏。作為服飾組成部份的「足衣」之一,木屐雖屬細微末節,依然令我深深感受到華夏文化的源遠流長。 小文寫到這兒,本已收筆,不意友讀到一則野史,說的是春秋時吳王夫差的館娃宮裡有處響屧(即屐)廊」,是他專為聆聽西施走路的屐聲而建造的,響屧廊用大甕作地基,上鋪木板,形成許多共鳴箱,絕色美人在其上著木屐,扭腰鼓,來回走動,屐聲就更其脆亮,令夫差覺得十分悅耳動聽,神為之奪。就這樣,夫差後來終於被臥薪嘗膽的勾踐打敗,覆亡自殺。後人吟詠響屧廊一事曰:「憐伊幾兩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聲。」屐聲竟致以踏碎山河,卻是我此前未曾聽聞的。
摘自《故居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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