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下的故影
沈華英 雨夜,疾風怒號,天地黑黝黝的一片,只有走道旁幾盞亮著的路燈下,千百縷細長的銀白雨絲在炫麗的閃爍著,間中突又隨風旋舞成一團空濛茫白的糾纏。
颱風時而低吼,時而逬發出激勵的尖嘯越空而過⋯。他不由得把衣領再往上扣緊,心神不寧地望一望潑墨般的雨空,一邊把車後廂 沉重的器材小心地搬下。 幾十年來,經歷過無數次再也數不清的颱風厲嘯而來,呼嘯著去,習以為常了。即使是在雨夜,相信觀眾還是有的,說不準還能有那麼一兩位的有心人在內呢。
每回都這麼安慰著自己,每一回都因深切的期待激盪起滿腔積壓的熱誠。隨著偶有的回應更加升溫熾熱。即使是稀疏的幾個單音輕輕迴響,也總比無聲的緘默叫人欣慰啊! 細緻的藝術情感一旦滲透入刻刀中,一鏤一刻盡化為萬千的精湛,只可惜來者大半無法探索共鳴,深深體會知音難覓的悲涼,孤寂的淒清。然而,長久以來已深植古老文化的信念,豈容就此輕易捨棄?哪怕這一代未能完成,畢竟還會有無數的下一代承接。祖輩遺傳下來的堅毅意志,從來不曾流失過,直到完成祖師廟最後的一磚一瓦一雕一鏤。 記不清已是第幾回了,每回都帶上一應俱全的放映器材,圖像資料,錄影卷帶,更有迫切的希望在期待中起伏⋯,尋思如何牽引異鄉人自行整理出內心深處,一道祖脈淵源的憑依,也將心繫於這淳美樸質的鄉土文化,甚而萌生出一種對古老藝術追溯的尋求?
就讓這份璀華豐盛著遙遠後人的性靈吧!可悲的是自古藝術文物,總得無奈地仰仗塵世間的財富,才得以保存長久。 風雨仍在狂肆,急風勁吹不停,偌大的放映室,數十名學員困倦地斜靠椅背默不作聲。不曾經歷過如此迴異驟變的天氣,加上全日制的課程,身心一時還沒適應過來。一部分學員正閉目休息,一些則勉強提起神來注視著眼前的畫面,聆聽那充滿深厚情感傾注的聲調,詳盡的一再講述⋯講述⋯。 是哪個年代的人物?以卓越的思維,高華的靈氣,超逸的深情,奉獻的虔誠,一心要把祖師廟建造起來,把一切吉祥鳥獣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
中殿堂每根須耗時一千個工作日始能完工的六根大石柱,廳堂上頭呈圓形、八卦形,迴旋形的藻井。鎮守前門的一對石獅,形態各異的百鳥鏤空雕柱,象徵多子多孫的南瓜石雕,雕刻精巧的三龍搶珠,雙象對捲的一棵石樹,樹上的一鶴一瓶意謂「和平」。雅致的牡丹、荷、菊、梅四君子,刻畫四季平安的漁耕樵讀,威武的風調雨順四大金剛,忠孝難全的士兵浮雕,無一不是由熟讀封神榜及三國演義、對書中人物有著深刻鮮明印象的巧匠,始能雕刻出如此精準生動的人物造型。集石刻、木雕、同鑄等傳統建造風格,貫穿著悠遠時空的精湛雕藝。 熱情昂揚的聲調,不知何時竟被冷冷的寒氣壓抑得逐漸低沉,幽暗的光線掩蔽著三三兩兩的人影相繼起身離去。是無法抵禦極度疲憊下的怠倦?或是海外的生活,早已把人的情感磨鈍得再也無法對古老藝術回應,即使只讓最簡單的幾個音符顫動輕鳴?
當室內再度亮起耀目的燈光,熒面隨即化為一片凌亂的淡影。三幾名學員趨前搭訕一會,靜靜轉身走了。空盪清冷的放映室,隨著幾盞燈相繼熄滅而慘暗了下來,寒意更加逼人。沉寂中蕭索的身影緩緩彎下腰來扯拉那長長的電索,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捲繞在手掌手肘間,蒼白疲累的臉,是一片灰冷落寞的神情。是濃濃的希望幻滅後的失望太過於沉重?今夜竟沒有任何共鳴的跡象,即使是最微弱的和應。孤獨地拆卸放映器材疊放一旁,挪動的步伐緩重沉滯,淒嘯不絕的風嘶依稀由門外穿入,伴和內心深長的苦苦悲吟⋯⋯。 請原諒異鄉人無法為祖師廟添加一雕一柱,即使心中有千百個的願意!海外家鄉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舒心。生活中浮沉著重重懮患,太多的失意和太深的創痛,已使人再也無力拉動起優美的藝弦,只能讓它成為一道遙遙的嚮往,在心底深處,在層層淚影尋覓的迷夢中⋯⋯。
最後還未離開的三名學員中的她,內心一直深感不安,正躊躇著是否就此離去⋯,卻突然驚覺起來,忙示意僅留下來的一名男學員動手幫忙。敏感的"他"竟頭也不抬,一隻乏力的手只朝空胡亂的揮一揮動,濁重的喉音含糊地彷彿說聲不必了。她更加惶恐難過,添上更深的歉意。同伴已回身走了,她只得匆匆地追隨,心頭緊壓著巨石般的沉重。 就在昏暗過道的轉彎處,忍不住再度停步回望,孤單的影子幽幽晃晃,始終不曾抬起頭來望上一眼。曲終人散燈火闌珊的寂寥,竟是如此強烈蒼涼的漫散開來,再也不能忍受這無比冷寂的淒寒,她飛快地轉身逃出大門,趕上最後一個同伴。 迎來的雨暴夾著卷嘯猛厲的勁風,使她抖索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寒顫。僵凍的雙手緊抱著胸前一疊筆記,灰色方格長裙,在冽風狂飆下緊貼著雙腿向後勁揚,散飛的亂髮刺痛了疲弱的眼眸,淚水早已盈眶下滴,視線盡被遮掩模糊了。蓋頂下的走道,兩條瑟縮的身影,正步履蹣跚地向前挪移。
深夜裡,凜冽的寒意,更冰涼冷峭得穿心徹骨⋯⋯。 註:
2002年,參加印尼留台同學會舉辦的師資培訓,於台北市三峽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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