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张兵
“先达”…… 语音动听，两字组合干脆、干净，透出力量，奇妙地显出中华汉族文字的美妙。它让我想到苏州拙政园有一个牌楼题刻“清能早达”。这是个一般中国人很少知道的词汇。它是一个地名，指示着一般中国人很少知道的一个远方。而机缘使我可以感到它静静的散发芳香，一直在为小众散放。在我的认知范围中，通过顽强的记忆保持而不断品嗅那芳香的人，包括远在五千里外的我的舅舅、舅妈，和几乎无日不在我身边的母亲……
先达是一个印度尼西亚地名的中文叫法，我的这些亲人们，他们就从这个词汇所代表的小城迢迢地回到祖国，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
母亲只是偶尔向我提起，那时，词汇是实体，养育着她的少女时代。每次探亲，舅舅拉着母亲一遍遍谈起旧事。在祖国首都居住了大半辈子，他南方腔调的普通话已融进了北京人的词汇，但依然是广东乡音的语底。我还知道另有一种所谓“先达国语”，中国方言读本所没有教给我的知识，工人阶层的舅舅告诉了我。我听过几句这种作为普通话旁支的语言，想像着五十多年前，在离赤道四百多公里的一个海岛的山城地带，华人们，就用这样的语言执着着互相交流、互相扶持。那时，他们也想必用这样的语言，谈起北方老家的事，谈起隐在心底的憧憬，谈起祖国在发生巨变，讨论过回乡的可能。
一聊起先达，舅舅总近乎于一名成功的叙述者，有激情而能收敛。于我，那是一部发生在旧日和远方的电视剧，声音在舅舅的若停若续的口中，影像在我率性虚拟的眼前。剧中的主角是舅舅，原先一个乡村的普通劳力，却是先达华人的热心服务者，并努力成为华人圈中文艺兼运动的小骨干。电视剧的配角有舅妈、我的母亲。她们无烦无厌地听着对往事的追忆，她们的叹息掀起涟漪。故事里还模糊地有我没有见过面的外婆、大舅舅、大舅妈，他们都生活过，在亲人的脑海中依然清晰。
这样一部常演常变的旧剧多年来由我的亲人们为我导演，若隐若现的情节陪伴着我的想像，引我凌空猜测性地触抚他们的难以回避的辛酸和值得爱惜的天真与甜蜜。
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天，我的亲人们，在他们的生命中出现了海，出现了的海轮，他们向美好的地名 — 先达作别，向热带群岛作别，回往他们怀念的祖先大地，来到北京……
他们和命运相互选择。舅舅带着他的未来思虑，舅妈带着她的生活诚信，我的母亲，带着花季少女的忐忑不安。 先达，岛上山中的小城，虽小但也玲珑吧，我想。它属于我这不多几个终生怀念它的亲人，还有当地印尼人，他们爱吃一种食品叫“不则”。舅妈对它念念不忘，也托福我妈妈同样如此，我在家里已多次用它送饭。
但就这一次，在北京，这座口语中的、思念中的小城陡然变大了。10月10号，我随亲人们参加了“先达归侨同学会”的年度聚会，见到了那么多从国内外赶来的人们。他们头顶白发，济济一堂、表露着不同的性情，体现着不同的健康状况。而共同的是，在他们的早年，都经过与同一座城市的离别，向同一片大陆的回归。在情况通报、捐款、唱歌、猜谜的一片交融中，恰恰因为不是全然陌生，我倍觉新鲜。他们是我舅舅、舅妈和母亲的兄弟姐妹，因为共同哺育过他们的一座城。 共同的念想，怎不加重哪怕是轻微风物的分量！
很想找个印尼人问问，也许我至今仍生活在那里的表哥表姐们也能告诉，“先达”在讲起来飞快的印尼语中怎样发音，分别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像在我的母语中给人这样美好的联想。它们留住了我众位亲人的童年少年，赠予他们终生的回忆和日后重逢的欣喜。这些人和这片地方发生这样的故事，会有别的人和别的地方，无数人和无数地方发生无数故事，众生的世界有多少可以笔之于书的事情。我碰巧略知这些，并得到滋养，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仅仅包含自己。 那次聚会留下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谜语，当场没有人猜出，据言谜底的公布要等到明年的下次聚会。谜面简单极了：一横一竖一横一竖共反复六次，打一个繁体字。我猜不出，但恍如看到悲欢喜愁交替出现，在折叠往复中，生命铺展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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