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杂记

                                           翻译杂记

                                                  黄书海

       曾经有机会为党和国家第一代领导人当翻译，是我政治生命中一段刻苦铭心的经历。
今年七•一，中国共产党走过了九十个春秋，成长道路艰辛曲折。斗争之残酷、牺牲之惨烈、失败之痛苦、胜利之辉煌，在世界政党史上实属罕见。面对党这么厚重的历史，内心对党始终敬重如初。作为一个普通党员，上过党校、学过党史，但在沉甸甸的党史面前，我只是个小学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有幸给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陈毅、彭真、李先念、罗瑞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印尼文翻译，任务既光荣又重大。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至今每每想起当年的场景，伟人的风采、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历历在目，倍感亲切。
        我出生先达。作为一个普通爱国华侨学生，没有受过正规科班教育，能走上如此高端的翻译岗位，实属不易。没有党的培养教育，是不可想象的。
        先达这个弹丸之地，早年在胡愈之、巴人等革命文化人士影响下，成长出不少印尼文翻译人才：陈丽水、张琼郁、郑钦美、陈水彪（清泉）、杨国坚、饶铁生、黄书海等。陈展湖加入印尼籍，成了印尼文专家。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有高学历，全靠自学和实践提高自己，进而掌握了口译笔译的技巧和能力，在不同岗位上，为党和国家的外交事业，促进中印两国友好关系作出了各自应有的贡献。
         1951年6月，我离开先达到璜汶教书，每天除了搞好校务和教学外，把精力全倾注于印尼文学习上，阅读大量印尼文资料，并开始笔译练习。
        1953年至1954年，到棉兰苏门答腊民报当编辑、记者。接触面广了、锻炼机会多了，特别是我以报社记者身份应邀出席了印尼第一届全国语言文化会议，这对提高我的印尼文水平大有好处。
        1954年底，调入我国驻雅加达大使馆，先是在研究室，后在大使办公室工作。使馆严格的外交纪律和高标准的工作要求，对刚满21岁的我，其可塑性显而易见。在使馆连续工作了八年半，参加了大大小小的外事活动，翻译了大量照会和外交文书，把大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大使馆。
        1963年6月调入北京外交部亚洲司，参加印尼处的调研、起草文件和担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印尼文翻译工作。环境的改变、视野的开阔、责任的加重，使我得到了很大锻炼和提高。
        华侨干部进入中央机关工作，理所当然必须经过严格的政审和业务考核。审查都是背靠背进行。为了考核我能不能听懂毛主席带湖南口音的话，着实让组织费了一番心思。
        第一次，组织上派我以记录员身份，参加毛主席会见印尼外宾。会后，我通宵达旦把记录稿整理出来，送交参加会见的主管司长审阅。然后，由外交部上呈陈毅副总理兼外长和周总理审批。
         接着第二次，毛主席接见印尼外宾，即让我当翻译，请外单位资深的印尼文翻译当记录，着重考核我的翻译水平和准确度。两次考核通过后，才正式上岗。

         图为1965年春，印尼内阁首席部长（即总理）苏班德里约应邀访华，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后排：记录中国外交部亚洲司处长杜攻，翻译黄书海

       周总理一贯十分关心外交部翻译队伍的成长和培养。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1964年，外交部教育司根据周总理指示，把外交部英、法、俄、越、朝、印尼语翻译人员，经考核，评定为甲乙丙丁四级，以解决翻译员阅读文件的政治待遇和使用问题。当时还没有使用译审职称，也没有同工资挂沟。我有幸被评为外交部印尼文甲级翻译。
        后来，中南海警卫团通过外交部给我发了一张准予上天安门的通行证，即每年五•一、十•一，只要有印尼外宾上天安门，组织上即可派我上天安门当翻译，不必一事一报，一事一审查。这些情况，我事后才知道。有一次，中南海警卫团团长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黄，为给你发这个通行证，经过多次审查，就像翻烙饼一样，最后才通过，你要好好珍惜它。我十分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至今，我仍保留着这张通行证。去年，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曾派人索要这张通行证，因涉及个人情况，不便提供，只提供了我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雅加达南洋画报出版的万隆亚非会议特辑，以及《忘不了的岁月》、《先达照片》和若干历史照片等。
        第二件事是：周总理曾对所有译员说，你们平时搞业务，掌握和了解许多具体情况，当你们质疑领导人的讲话可能有误，你们当场有三次提醒的权利，如果领导人还坚持原来的说法，你们必须如实照翻。事后，如证明领导人讲错了，你们没有责任。但是，如果你们没有提醒领导，那你们就要负一定的责任。
有人经常问我：你多次给毛主席和周总理当翻译，一定有很多机会跟他们握手。实际情况，还真不是这样。在外交场合似乎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场上，翻译员除了专心为领导翻译外，几乎不能乱说乱动，更不能主动与外宾攀谈，见到自己的熟人，也只能微笑掠过。
         入部前，在大使馆就受过翻译纪律的教育。
        有两件事至今仍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其一：五十年代初，外交部新来了一位在美国长大和受教育的英语翻译，他的英语比普通话讲得还流利。当时，正在北京饭店给周总理当翻译。总理即兴发言，他没有按总理的话翻译，擅自添油加醋。结果被总理当场拉下，换另一个翻译上台。这对翻译员，特别是对那些刚出道的翻译员来说，是一堂深刻的教育课；
        其二：1956年苏加诺总统访华，在许多欢迎场合（包括群众大会），他都不用讲稿，即兴演说。当时我留在大使馆，没有回北京参加接待。某天，大使馆一位稍懂印尼文的参赞拿着一张字条问我：
       “Tanpa Rakyat, Saya bukan apa apa！”
        这句话应怎么翻？他同时也征询其他译员的意见。有的意译，翻成：“没有人民，我无足轻重！”，另一个翻成：“没有人民，我算不了什么！”。
       我的翻译是：“没有人民，我什么都不是！”我觉得这样翻，较贴近原意，也较符合普通话的说法。
当初，并不知道询问的意图何在，也不太在意。
       隔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是苏加诺总统在北京群众欢迎大会上讲话中的一句话。
       当时翻译员可能有些怯场，把它翻成：“没有人民，我不是什么东西！”显然词不达意。
        数十年过去了，苏加诺总统的中文秘书司徒眉生（已故）在北京见到我，还提及此事。他说，当时，这句话中文翻得不妥，含有贬意的成份。总统知道后也有所不悦。后来，才换他上场。
        以上两例说明，翻译要做到的信达雅，非常不容易。为了避免犯错，平时要做很多功课，上台前，一定要做充分准备。多了解翻译对象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习惯，加上各种词汇成竹在胸，临场才不至于慌乱，手足无措。
苏加诺是印尼著名演说家。讲话生动，极富感染力。1965年8月17日印尼宣布独立20周年。苏加诺总统在独立广场群众大会上的演说，引起强烈反响，印尼许多媒体称之为精采绝伦的演说。当时，我跟随陈毅副总理兼外长参加印尼国庆典礼。会后，陈老总当面向总统致意，并赞扬他的精彩演说。苏加诺总统对这篇讲话稿也十分满意。他对陈老总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篇讲稿原请苏班德里约总理起草，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十页，内容重点不突出，语言刻板、平铺直叙，没采用。后来，另请印尼共副主席约多操刀。他另起炉灶，篇幅大大缩短，重点突出，观点鲜明，口气和我平时讲话如出一辙。约多真是个才子，模仿我的口气太像了……
        

        1965年十•一国庆，印尼临时人协议长海鲁萨勒率团应邀访华。印尼前总理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作为副团长也来了。1955年万隆亚非会议结束后，亚非会议主持人阿里总理声望大增。当年应邀访华，毛主席会见过他，交谈甚欢。这次老友相见，格外亲切，握手时总要嘘寒问暖。海鲁萨勒团长握完手后，阿里即上前来，紧紧握住毛主席的手。
       毛主席说：“你是亚非会议大功臣，十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你的胡子还是那么美”。
       阿里激动地说：“主席也一样，气色很好，神采奕奕，脸上还那么光滑，连胡子都没有”。
       毛主席听后，略有所悟，便脱口而出：“有句俗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中方人员听后，开始乐了起来。我站在主席右侧，提高了一点嗓门，趁兴翻译：
      “Seperti Peribahasa mengatakan, barang siapa tak berjenggot, pekerjaanaya takan terjamin.”
       话音刚落，印尼来宾，前仰后合，开怀大笑。毛主席也噗嗤噗嗤地笑了。在场的中外嘉宾都笑在了一起，气氛十分轻松愉快。
        事后，阿里曾多次赞扬毛主席的机敏。他说，毛主席毕竟是伟人，说话既幽默又谦和，真了不起。
请读者大胆设想一下，如果当时的回答是另一个版本，比如说：“感谢你的赞美”，或者：“哦，不不，我老了，头发都花白了。”
        其思想境界和实际效果，就大不一样，那就不是毛泽东的风格了！
         在任何场合，毛主席的出现，总像一块大磁铁，牢牢地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有些外国领导人出场，总要靠摆排场来增加自己的威严，毛主席则不一样。在场的人，几乎都会被他那波澜壮阔的传奇生涯和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所震撼。在他身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那压倒一切的魄力。
         毛主席接见外宾，很少谈两国关系的具体问题。主席思维敏捷、跳跃式的、常常用谈笑风生、自然而漫不经心的方式，谈论国际重大战略问题，时而妙语生辉、时而语惊四座，类似例子在毛主席谈话记录中俯拾皆是，这对后人是一笔珍贵的财富。
反共老手尼克松（已故）第一次会见毛主席后说：“他是一位备受敬爱、令人敬畏的伟人。”
        160多年前，拿破仑说，“那里躺着一个沉睡的巨人，让他睡去吧！因为他一旦醒来，就将震惊世界。”
        现在巨人醒来了，他的时代到来了。而唤醒这巨人的，正是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几代领导核心。中国人民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正以豪迈、稳健的步伐进入属于它的辉煌时代！
         值此党九十岁生日来临之际，谨以此文表达对党的衷心祝福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