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来春未 雪来香异

花来春未   雪来香异

书海手记：

顷接莫逆之交沈华英老师来信，感触颇多。

2003年中，癌症夺走了她夫婿的生命。从此她与夫婿一万两千多个恩爱日子戛然而止。从此她坚强地秉承夫君的遗愿，继续活跃在先达的华文教育界。期间还曾到福州进修中文。

如果不是因为难于处理的复杂人际关系，她或许不会毅然离开深爱的山城远走他乡。天涯处处有芳草。但愿她迁居日惹后，继续发挥她的聪明才智，为当地华文教育开辟新天地，生活幸福。

谨将她的来函和怀念已故夫婿的文章发表于后，以飨关心她的读者和学生。

沈华英来函

黄书海老师、师母：

您们好！

几经两年深思熟虑，一俟时机成熟，便将一切交待清楚。去年十月，我毅然放下身边的牵绊，将一屋子缠心的记忆封置于心底一隅，独自飞向另一个海岛，想在尘境中寻一方清静安宁之地，供我暮年憩息的他乡。如此一走，倏已十月，今回来方知黄老师托寄来一张前年合拍的照片，（之前我亦已取得一张）时过境迁，然老师仍念念不忘唯恐我不得此照为纪念，想老师年虽古稀而谦和诚挚真性情不变，感激之余不免深为感动，亦为我久未修函问候而深感惭愧。

我子女定居椰城，而我却想远避大都市的喧嚣杂乱，幸得孩子们理解，并代为购一地建屋于日惹，今年十一月屋建成后我即迁入。日惹为一文化城，素有学生城之称，民风淳厚，古朴平实深得我爱，一条古意幽然的MALOBORO，街道中间是一排古老旧式的街灯，两旁小摊位鳞次栉比，卖的虽是不甚精致的当地手工艺品，却深具特有的民族风味，行走间颇能感受古城别具的一番风情。

每逢周日早上，在举国闻名的GAJAH MADA国立大学宽阔的校园内，路旁排列卖着各式民族的小吃摊，价钱极是平民化，在这里转悠一圈席地而坐，叫上几样小吃或糕点边聊边谈，不时还有个人或小型乐队的大学生弹着吉他卖唱，赚取一些零用钱，融和而悠闲的气氛极浓厚，也是一乐。

印尼部份官员浑浊可恶，而大多数大学生还纯真热忱得可爱，经济困难的每日只吃一餐，有些却利用假日给失学的街童当义务教师，印尼贫富的悬殊大得就像一道宽广得无法跨越的深渊。尤其在穷乡僻壤，贫困和无知简直是与天俱来的世代遗传，令人难以想像。若力有所及，我希望能配合这些大学生为街童尽一点绵力（虽已得到子女的赞同，但尚未实行只能算是空话，请勿见笑）。没特别的想法，或许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地，在这民族的文化道德大部份沦落在水平下浮沉着时，是否该认同这一份国民的义务？平凡如我，希望能静静地做一点什么而己。

国际闻名的婆罗浮屠佛塔在日惹，以后若有机会欢迎老师们到来一游，我愿接待。

沈华英敬上

心  蚕

沈华英

床上瘦骨凌凌的躯架缓慢困难转侧，松驰腿肌垂挂着微微颤抖，苍苍白发下昔日浓黑双眉已泛白稀疏，深邃的眼神再也不复见。黯然眼眸映出对生命无望，只有高高鼻梁仍傲挺在褐乾薄唇上。

生命延伸六十余年，大半生的日子难抵烟的诱惑，那两片鲜明艳润的肺叶，是否早被薰炙得干枯焦黄？当你喘鸣断续地告诫侄儿戒烟时，是否知道一切都已太迟了？

一万两千多个风雨同舟的日子，生活中有笑声爱恋，也有懊恼争执。为妻始终挚情不渝永记誓言。你一再伸手要我紧握拥抱，问你环抱的温馨可曾抚平苦痛的忧伤？

每日亲手喂你以鲜奶稠粥，你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无力躺着让烦躁郁闷病苦煎熬，苍白脸颊有痛楚折腾的痕印，精芒尽失的双眸有我泪迹的映影。当你汗流涔涔喘嘶连连，叫人五脏抽搐，心碎泪落，哀恻断肠。

那些日子我们疲奔各地治疗，初诊已是第三期中央型肺癌。无数次血液痰液化验，呼吸道管内窥镜检，更那痛彻心脾的肺穿刺取样检验。你由开始气喘吁吁缓步慢行，直到无能为力在床上喘鸣，那是一个家庭共历难忘的恶梦。我和孩子们悲痛莫名，寻访西医中医神医，始终不放弃任何治疗机会，一再想把你留住身边。你我的同学、朋友，遥远送来药方、药物、草药，可惜你总是试了几回却又放弃。病情逐日恶化，上半身浮肿而肚腹双足却惊人地消瘦。

心力交瘁的我去了槟城，你苦求亲人把你迁入加护室，只恐再也见不到我一面。三天后回来见你，你声嘶吵哑哀求回家。

卧室内你的学生赶忙着人安装冷气机、换纱门，敲打旋钉转动坐卧病床。你弟弟不忍见我劳累不堪，嘱我延后才让你归来，我何忍伤你心让你失望，亲往医院把你接回。

你喘躺厅子里一角，激动地抓紧我的手，紧贴脸颊泣不成声，何曾见你如此悲伤，是感动还是哀恸？我亦悲不自禁泪流满脸哽咽，旁人无不掩面动容。那日你缓不过气痛苦万分，坚持坐轮椅房外一转，我噙泪为你剪发刮胡，细心拔掉你最忌讳的白眉，梳洗干净的你，满意地轻点头，目光追索我移动的身影，再也难禁如注泪流的我陪你又安然渡过一天。

我何尝不知你正逐步向最后一程。偶尔你平静睡去，我但祈神迹还我行走自如谈笑风生的你，但当你挣扎难受，我只求苦痛不再延长，让你就此往生安宁。在此之前你满怀信心治疗，逐渐地失望灰心。最后坦然无惧等待死亡。遗憾的是等不及长孙的降临，只能先为不能见面的孙儿取名。

冥冥天意，魂断山城，你竟在这感伤的诗人节悄然诀别。抚着渐僵冷的瘦足，握着冰凉彻骨的手，我心悲泣寒冽抖索，岂知惊醒你强睁开一丝逐渐昏迷呆滞的眼眸，眼角一颗晶莹闪烁，使我再也不敢碰你抚你。你走得安详瞑目，酣睡般的神情，让苦痛留下来吧，痛苦原就属于人间，任那凡尘众生默默悲嗓，不要带往另一个世界，净化的灵魂将得以宁静安息。

要说的都已说尽，该交代的也圈上句点，你留下遗愿，我许以诺言。你可知道，临终盖在你身上的那块绸巾，如今夜夜伴我入眠，橱里的衣物，还留有我熟悉的体味温馨。

你说你给我一千个春天的温暖，一千个海洋的深情，我们的爱情千千万万年亘古常青，直到金婚、钻石婚，子孙满堂再大大庆祝。你说我不在身边时你总思念我的笑语调侃，静默沉思，我的柔情……狂烈……。结婚三十年，每当我们分隔两地，你总是一再写信拨动心弦，封封书信泛起我感情荡漾，诗情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那晚归来，一屋幽暗寂清，冷冷炉上不见一壶洗澡热水，桌上也没有香热饭菜，一时怆然泪下，闭上湿眼，仿佛你在一旁凝视，暖暖指头再度轻轻描画眉眼鼻尖，慢慢滑落停留唇间。我依然慵倦朝你一笑再沉沉睡去，一任你用被密密地把我卷起。

你说感谢上天塑造一个我给了你，是你爱妻也是唯一妹妹。你怎忍心在鬓丝泛白相依为伴的时刻就此挥袖远去……

午夜梦醒，几回凝神聆听，越过长夜幽渺的呼唤，在空际中回响，只有牵动最深处的性灵才能感应。默守生命中这一抹蓝蓝，当伴我终此一生。

韶华不常驻，生命有始终，延续的生命配合老幼更替，新的降生，老的怎能不走？只是，长城丝路再也无缘了，但愿灵魂自由御风海空遨翔，遂你北上神州宿愿。

熊熊烈焰升华诗魂，刹那惊觉身旁少了个你，回顾茫茫来路，《如镜像若有若无》，是妙假？还真空，挥泪独问苍天：红尘中生离死别的苦恨，是否还要绵延亿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