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侨故事:一夜无眠
——转载自《福建侨报》 2015-08-19
黄清合/口述 林小宇/撰文 1995年5月的一天,我回到阔别36年的印尼苏北的西利勿拉弯小镇,小镇里的亲戚和朋友同学都来到我的家,很久没有与这么多的熟人在一起,面对他们灿烂的笑脸,我就像在考场的学生一样,不停地挖掘记忆,似乎几十年前后的故事都要在此时涌现出来……
1 有一种愿望要回国
小镇几乎没有多大变化,街道还是那般的大小,只是沿街的店面变得有些现代感,卖的东西不再像往日那些粗糙的日杂百货,市场上也很少有当年那种噪杂的吆喝叫卖声。大街上,从匆匆而过的行人衣着上,很难一下子辨认出谁是华人还是印尼人,即使所看到的是千真万确的华人,但有的人既不会说中国话,更不会认中国字,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几乎没有变化的小镇里,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上世纪60年代,在印尼的华侨一批又一批登上了开往中国的轮船,西利勿拉弯小镇的人们也不断地离开,昔日热闹小镇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宁静。在众多回国的人群中,一些是因为当时印尼不断颁布的对外侨带有歧视的法律法规,使得他们生存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不得已选择回国;另一些人则是由于新中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对祖国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而回国。那时的我,每每听到同学或朋友离开印尼回到中国,心里就会着急,还会有着一种酸楚、一种悸动,一种孤独和寂寞。
我高中毕业后虽然在家帮忙干活,但也在准备读大学,印尼没有华文大学,父母则计划安排我到新加坡,哪想到几乎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往中国去,他们告诉我,回国一样可以读大学,那可是自己的国家啊!
父亲在西利勿拉弯小镇是个成功的华侨商人,他不仅有较大的百货批发商店,还有自己的客车和货车车队,同时还是大型碾米厂和加油站的主要股东,家境在当地算是富裕的。父亲是当地的华侨总会的会长,他对人们回国总是鼓励和肯定,但从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因为我4个哥哥都已回国,家里的生意太缺人手,但这些理由在与声势浩大的回国热潮相比,就显得渺小和轻微,根本按捺不住我彭湃的心。
一声长长的汽笛响后,巨大的轮船驶出了海港,甲板上年轻人就像远征出发的战士一样显得格外的兴奋,我望着越来越远的印尼群岛,感触很多,巨轮带着我们乘风破浪驶向一个新的国度,我们真正踏上人生的旅途,我不知这趟旅途能多久才能回家,在出发前,我和大家一样放弃了双重国籍中的印尼籍,选择了中国籍,这至少表明我不再回到这里。
2 有一种成长是思考
我家的房子很大,花园在房子的后面,以前父母爱在花园里种一些花草,还养几只鸡鸭,现在花园还是那般的大小,只是收拾得更井井有条,种的花草更茂密。然而,亲戚和朋友同学却都在大厅里聚会上,如果不是有人握住我的手,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我会怀疑我在做梦,因为曾经在梦里我多次回到这里,梦中我就是这样与亲人和朋友相聚。
……离开印尼的我,就像第一次飞出巢穴的小鸟一样兴奋。到了广州后,我提出要在广州华侨补习学校读书,因为我的祖籍是广东普宁,可接待的人说这批回国的华侨子女全部到福建集美华侨补习学校读书。到了学校后,我请假回广东普宁,将我带回国的一部分物品送到老家,这些物品是父亲买给家乡的亲戚的,是一些衣服布匹以及手表钢笔。第一次回到祖籍地的老家,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当地的民众生活非常艰苦,此时我才知道中国正面临历史上的困难时期,这一切与我回国前对中国的想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奇怪的是,这些身穿补丁衣服,吃着粗粮的人们,却个个精神奋发。这趟回乡成了我回国的第一堂课,它让我很快从理想回到现实,它让我清晰地看到自己所要走的路和奋斗的目标。
黄清合(右一)与福州校友会同学合影。
就在回国的当年,我考上了福建师范学院外语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时,隐约地感到印尼那边的情况不好,父亲的生意遇到的困难越来越多,这让我忧心忡忡。
父亲年轻时孤身一人来到印尼,靠着坚韧的毅力从打石头开始了他的创业旅程,在打石头时,飞溅的石屑还刺瞎了一只眼睛,随后他靠着打工积蓄的一点钱开店做食杂生意,到我出身时他已是小镇最大的商人了。我从小就坚信父亲是个成功的人,不仅我是这样认为,小镇里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在西利勿拉弯,无论是华侨还是当地人都十分尊敬父亲,父亲也因此更加努力地为社会服务,我清楚地记得,每逢节日我都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到一些贫困人家,每次都会给一些他们需要的物品。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生意的失败原因并不在他,当时的印尼社会的确伤害了很多华侨,这失败让他遭受了很大打击。他有一个心愿,他想让他的子子孙孙继承他创下的产业,他想让他的产业造福子孙,让他们不再受苦,因为他就是生活困苦才到南洋找出路,他也想造福社会,让更多人得到帮助,其实他平时就是这么做的,没想到现实让他的理想成为了“南柯一梦”,成也他自己,败也他自己,或许他知道华侨毕竟是无根的浮萍,经不起风吹,经不起浪掀。
3 有一种情怀是思念
夜已深了,客人离开了后的家变得十分安静,只有花园的小虫在轻声地呢喃,静寂的夜空显得飘渺,给人一种淡淡的深沉、一种悠悠的凄美。我没有困倦和睡意,反而感到一种亢奋,一种激动。我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36年前我曾住过的房间,梳理着纷繁的思绪,就是这间屋子融进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
……西利勿拉弯小镇的边上有一条大河,学校的同学几乎都是在这里学会游泳,偏偏我的父亲不让我到河里游泳,可清澈的河水以及同伴的游戏让我经不住诱惑,偷偷走下了河。我不仅学会了游泳,还很学会了在河里捉鱼,由于所捉到的鱼不能带回家,最后只能将鱼又放回了大河里,但有一种鱼我可以带回家。这种鱼个头很小,身上有漂亮的花纹,当地人叫它打架鱼。它十分的凶猛,与别的鱼在一起就会发生斗殴,往往打斗到双方浑身血淋淋还不肯罢休。他们的打斗很精彩,大家都爱看鱼打架。起初父亲看到我把鱼带回家,问我鱼是怎么得到的,我不敢说是从河里捉来的,只能说同学给的,以后父亲再没有问了,因为父亲也爱养鱼,他养的是中国的金鱼。我的房间很快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装有一只打架鱼,当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摆在屋子里的瓶子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而瓶子里的鱼就像水晶里的饰物光彩动人,夜晚,银色的月光洒进屋子,瓶子里的小鱼在缓缓游动,就像蓝色的小精灵一样可爱。
记忆中不仅有可爱的小鱼,有一位相伴6年之久的同学,他的祖籍是福建莆田,父亲是小镇的自行车店的老板,同时还兼卖一些体育用品,那时我和这位同学都爱打羽毛球,他父亲就在店铺旁边的空地上整理出可以打球的场地,不仅这样,他还提供了球拍和羽毛球,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回来后还在与他这儿打。这次回印尼后,我想和他见上一面,但到了店铺后,告诉我的是他已经过世了。现在开店的是他的儿子,他儿子不知道他父亲曾经有过我这样一位朋友,他望着我一脸的茫然,我看着他,不仅找不到一种共同的话题,从他的脸上也找不到我那朋友的音容相貌,离开这个店铺的时候,我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
最让让我叹息的是在我大学毕业后,当时我在福州闽侯一中担任英语教师,但妻子却在闽清工作,夫妻16年分居,生活的有着不少苦楚,实际上我并不怕困难和艰苦,只是有时会想念起在印尼的日子,当听到有人唱起,说起印尼的歌或事时,一种思念会弥漫全身,这是用语言都难以描绘的,特别知道有人通过到香港定居后回到了印尼,我的心就像一只要断了线的风筝,思念变成了渴望,变成了叹息。
如今我真正地回来了,房子虽然还在,但主人却不是原来的主人。在我离开印尼后的一段日子,父母相继过世,兄弟也陆续离开西利勿拉弯,往日人气兴旺的家变得冷清,这个曾经养育我的房子最后由我叔伯兄弟来使用,这次他们知道我回印尼,就赶忙腾出这间屋子,让我真正感受到回家,让我了却了这辈子深埋的心愿。 在寂静的房间里,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心变得很静很静,黎明来到的时候我睡着了,这次我不再是梦里回到印尼。
注: 黄清合/口述 林小宇/撰文
黄清合,男,印尼归侨,生前任职于福州第25中学。
|
由点达软件 提供技术支持